鑽出被窩坐到連毅麵前,他抬手去解對方的睡衣紐扣:“我不管。你愛走不走,我自己坐汽車先去。”連毅伸手搡開了他:“別他媽一起鬧我……子明你也鬆手。”白摩尼向後一退:“哎喲,真修身養性啦?”連毅連連揮手:“乖兒子,去給我燒兩口煙,要不然我睡不好覺。”白摩尼嫌冷,牢牢騷騷的下地端來了煙盤子。他在這邊慢條斯理的燒煙泡,連毅側臥在對麵呼嚕嚕的吸。李子明給他蓋上了棉被,然後自己也鑽進了被窩。白摩尼自顧自的燒煙,隻作不見。而棉被下方起起伏伏的動了半天,最後連毅忽然一皺眉頭,緊閉雙眼“嗯”了一聲。與此同時,李子明從棉被上方伸出了腦袋。白摩尼坐起來俯了身,將一隻手探進被窩摸了一陣。最後抽出了手,他一邊用手帕擦手一邊歪回了原位,燒煙的同時抿了嘴哧哧笑:“全進去了。”連毅從被窩中探出了上半身,扶著煙槍又吸了一大口。頗為滿足的籲出一道白煙,他向後一拍李子明的腦袋:“棒槌!”白摩尼端走煙盤子,又給自己鋪了個被窩:“你倆玩兒吧,我真睡了。明天就去天津,誰攔我我撓誰。”翌日清晨,白摩尼早早起床,這一趟他沒帶衛士長,隻挑了一名人高馬大的衛士隨行。他去醫院把霍相貞接回了家——隻接了霍相貞一個人。汽車穿過霍府側門,沿著汽車道一直駛到了樓前。汽車停下之後,汽車夫坐著沒動,白摩尼帶著衛士把霍相貞送進了小樓。走到樓梯前停了腳步,白摩尼吩咐衛士:“你攙他上樓吧,我等你下來。”衛士答應一聲,依言扶著霍相貞往上走。肺炎是個容易反複的病症,這次霍相貞在醫院裏住了十來天,燒也退了,呼吸也痛快了,對於他本人來講,也就可以算作痊愈。扶著衛士向上走去,他在樓梯盡頭拐了彎。白摩尼靠牆站著,聽樓上起了撲通撲通的聲響,聲響之中夾雜著一絲兩氣的哀鳴。而一陣無形的紛亂過後,樓上有人大步流星的走了下來。白摩尼抬眼望去,正是換了衛士裝束的霍相貞。主意是兩個人早就商量好的,所以此刻對視一眼,也沒有什麽可說。兩人一起向前走出樓門。汽車中的汽車夫正在東張西望的亂看,全然沒有留意到白摩尼身後的衛士已經換了人。與此同時,安德烈用一頂帽子遮住了自己的一頭金發,已經在火車站前下了洋車。和霍相貞相比,他是另一種的引人注目,所以兩人分頭行動,他要自己乘坐火車去天津,先到李克臣家裏去。第117章 送君千裏汽車夫是在白摩尼上車之後,才意識到了不對勁——衛士哪有和白少爺並肩一起往後坐的?他莫名其妙的向後回了頭,結果腦袋剛剛轉到半路,霍相貞已經拔槍抵住了他的太陽穴。與此同時,白摩尼開口說道:“小張,開你的車。你是我專用的人,隻要聽話,我保你不死。事後有了麻煩,也全由我擔著,和你沒關係。”小張從斜著眼睛,從後視鏡中看清了霍相貞的麵孔。而槍口順著他的太陽穴緩緩下移,最後隔著一層座位靠背,瞄準了他的脊梁骨。冷汗順著鬢角流下來,小張幹巴巴的咽了一口唾沫,心裏知道這是要出大亂子,然而一點主意和辦法也沒有。發動汽車駛上汽車道,他一聲沒敢出,直接奔著側門去了。側門窄小,通過的時候須得減速。通過擋風玻璃,小張拚了命的向警察使眼色。然而擋風玻璃實在是反光,守在側門兩旁的警察隻潦草的向內望了一眼,見汽車是連軍長家的無疑,車窗上還貼著特別通行證,車內的人也是方才剛進去的那幾個,隻是少了個剛出院的霍相貞罷了。馬馬虎虎的一揮手,警察給他們放了行。而小張這回徹底死心,背對著後排顫聲問道:“少爺,咱們接下來往哪兒去?”白摩尼理直氣壯的答道:“按計劃走,上天津呀!”小張一踩油門,拐上大街往城門的方向去了。汽車是好車,汽油也加得充足,是昨天晚上就預備好要跑長路的。小張在北平天津之間常來常往,也是一匹識途的老馬。霍相貞不放心,一隻手始終是握著手槍。另一隻手閑著,撂在大腿上。白摩尼坐在一旁,想和他拉拉手,可是始終沒有勇氣主動伸手。側身靠向了車門,他忽然感覺這時間過得又快又慢——快,是因為他難得能和大哥這樣長久的並肩同坐,這樣的光陰是可珍惜的;慢,是因為他放在膝蓋上的手已經出了滿手心的汗。伸還是不伸,他一秒鍾能變好幾次主意,越變汗越多,汗越多,越伸不出手。直到他手背一熱,是霍相貞把他的手握住放到了自己的大腿上。他轉過臉去看霍相貞,然而霍相貞望著前方,並沒理會他的目光。小弟的手小,比他的手小了好幾號,先前兩個人手拉手的時候,小弟的手指常對著他的掌心抓抓撓撓,像隻成了精的小活物,讓他須得狠攥一把,把這個小活物攥老實。老實也老實不久,隔個幾分鍾不理它,它就試試探探的又活了。他愛這隻手——不止這隻手,小弟的一切在他眼中都有有趣味,都可愛。小身體,小脾氣,一個輕飄飄的小東西,像一隻鳥或者一株花,在微風中落到他的懷裏或者腿上。白摩尼依舊靠著車門,然而閉了眼睛。閉了眼睛感覺更好,往事和前途全不看了,他隻在心裏細細端詳著自己的當下。輕輕翻手和霍相貞十指相扣了,經過了這麽幾年自作自受的顛沛流離,他的感情和他的人一樣,一起消瘦出了清清楚楚的輪廓,該去的,都被風吹雨打去了;能留的,全是刻骨的。他愛大哥,愛的時候不知道,知道的時候,已經沒資格愛了。兩隻手握了不過一個多小時,白摩尼忽然單方麵的撤退了。他收回手,開始從衣兜裏往外掏藥瓶。擰開瓶蓋倒出兩粒嗎啡藥丸送進嘴裏,他不用水,直著脖子幹咽。有嗜好的人都怕出遠門,他也一樣。霍相貞看了他一眼,隨即移開了目光。白摩尼察覺到了他的行動,但是硬著頭皮滿不在乎——這兩年裏,他硬著頭皮的時候太多了,漸漸習慣成自然,終於可以對一切都滿不在乎。把藥瓶重新揣回衣兜,他把手又伸向了霍相貞。伸到半路停了一下,他自慚形穢的有些遲疑;於是霍相貞抬手一把攥住了他,握著拍到了自己的大腿上。汽車上午出發,一路太平無事,下午進了天津市區。李克臣在英租界獨住著一幢二層小樓,白摩尼讓小張一直把汽車開到了李宅門口。李克臣聽了院子外的汽車喇叭聲音,立刻從樓中跑了出來。白摩尼坐在汽車裏,一眼不眨的望著霍相貞,心裏知道送君千裏,終有一別。“大哥……”他輕聲說道:“多保重。”霍相貞目光炯炯的凝視了他:“你不跟我下車?”白摩尼對他一笑:“我上車下車都費勁,就不折騰了。”然後,仿佛失控了似的,他聽見自己油嘴滑舌的又說了一句:“大哥還舍不得我啊?”此言一出,他真想抽自己一個大嘴巴。然而霍相貞一言不發的望著他,同時一點頭。白摩尼打起精神提起了心,生怕自己又會順嘴胡說出什麽下三濫的賤話。強行忍住鴉片煙癮帶來的一個大哈欠,他小聲問道:“我晚上過來,好不好?”霍相貞知道他也許是急著去找地方過癮,所以不再多說,隻又一點頭。霍相貞穿著中國軍裝,在租界地方是引人注目的,所以下了汽車之後,他在李克臣的引領下快步進了李宅院子。李宅就是一座小院圍著一座小樓,幸而樓內收拾得窗明幾淨,倒也不顯狹窄。李太太帶著兒女們回娘家了,專為騰出地方給丈夫謀劃大事。而據李克臣所說,安德烈也已然到了天津,剛被他打發去碼頭做前鋒了。霍相貞換了一身西裝,脫下的軍裝被李克臣送進廚房灶裏,一把火燒了個幹淨。隨即一個電話打出去,李克臣招來了孫文雄的小舅子。這小舅子是前幾天剛剛回到天津的,孫文雄不便親自前來,所以小舅子便充當了孫文雄的全權代表。三個人密談了一番,末了小舅子先行一步的告辭離去了,留下了李克臣和霍相貞兩個人。事情的眉目已經大致定了,於是霍相貞有了一點閑心,讓李克臣給自己此次的行動卜一卦。這是李克臣的本務,最擅長不過的,如今又得了大帥的命令,他當即取出蓍草等物,擺出架勢開始占卜。霍相貞知道他時靈時不靈,也不是完全的裝神弄鬼,所以恭恭敬敬的坐在一旁,態度也很莊重。末了,李克臣得了個“大過卦”。霍相貞對於《易經》素來沒有研究,此刻便問道:“這一卦是吉是凶?”李克臣思索了片刻,末了遲疑的答道:“這一卦說的是……不成功、便成仁。”然後抬眼望向霍相貞,他又說道:“按照卦象來看,大帥這一行,險是險的,但是事在人為,險中也有生機。”霍相貞聽到這裏,深以為然的點了頭:“你這一卦很準,如今我可不就是不成功、便成仁?我這一趟出來,能打開個新局麵倒也罷了,若是打不開,我成了個鬧反叛的,無前途無退路,當真是隻有一死了。”李克臣一邊收拾蓍草,一邊笑道:“大帥吉人天相,必能成功的。”霍相貞本是把胳膊肘架在兩個膝蓋上,微微彎腰麵對了地麵。如今聽了李克臣的話,他緩緩的直起了腰,恢複了往昔昂首挺胸的姿態:“承你吉言。”霍相貞喜歡“不成功、便成仁”這六個字,聽著就是斬截利落的讓人痛快。他寧可成仁,也不能坐在自家老宅裏任人宰割。先前他還以為此一時彼一時,一時有一時的活法,還隻想賺點錢把他的小老毛子喂飽;然而成者王侯敗者賊,他沒有痛打落水狗的習慣,架不住別人有。他一不想當狗,二不想被打,尤其是受不了顧承喜那個打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