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士們吃什麽,他也吃什麽。喝了一大碗清湯寡水的雜米粥,他裹著一件厚呢大衣坐在樓下客廳裏。安德烈蹲在客廳一角,擺弄著一隻小白爐子。爐子下麵支了個古色古香的木頭架子,還是安裝暖氣之前的用物,不知安德烈是從哪裏翻出來的。爐子裏放了幾節通紅的木炭,頗有一點星火燎原的野心,試圖溫暖整座客廳。把小白爐子端到了霍相貞腳邊,安德烈順勢烘了烘自己通紅的手背。這幾天是特別的冷,前天夜裏,前頭副官處屋子裏的水瓶都凍炸了。霍相貞望著玻璃窗,如今屋內屋外是一樣的冷了,窗玻璃沒了冰霜,反倒是特別的透明。安德烈蹲在他的腳邊,金色的卷發有些長了,是個淩亂的圓腦袋,帶著一點動物的氣息。忽然伸手拍了拍對方的頭頂,霍相貞低聲自言自語:“我成堂吉訶德了。”安德烈實在是沒聽懂這句話,所以隻仰起臉看了他,沒有回答。霍相貞收回了手,正襟危坐的扶了膝蓋:“一個笑話。”安德烈猜了片刻,末了垂下眼簾,聲音很輕的說道:“沒有辦法……我們沒有辦法……”他看著自己伸在火炭上方的兩隻大手,比霍相貞更深刻的知道什麽叫做“沒有辦法”。十月革命的時候,他已經十歲出頭,已經記得許多的事,並且記得那麽牢,想忘都忘不掉。可是忘不掉又能怎樣?饑餓是最要命的,饑餓讓他的姐姐拋棄他跑去了上海,也讓他把腦袋別上褲腰帶,跟著他的同胞們當了中國兵。安德烈認為自己是理解霍相貞的,可他的中國話還是詞不達意,讓他不敢由著性子妄言。廚房裏的大師傅們雖然手藝高超,但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有糧食就是沒有糧食,大師傅隻能想方設法的煮了大鍋的菜湯。湯滾燙的,滋味挺足,喝下去的一瞬間讓人也很滿足,可惜馬上就會消化成一泡長尿。萬國盛念著舊情,過五關斬六將的通過層層關卡,翻牆進府見了他,進府之前還被警察搜了身,怕他會往裏偷著送吃喝。萬國盛先前也曾是有名的“三帥”,如今被警察當賊看待,氣得直眉瞪眼。及至見了霍相貞的麵,他出了主意:“你你你你你給給南南南京政府寫信,找找找蔣蔣中正告告告狀。當當初說好了的事又又又反悔,沒沒他他們這這麽幹的!靜帥你你你不要傻,你餓死死死了,無無非是親親者痛仇者快,大大大大丈夫能屈屈屈能能伸,咱們來來日方方方長走著瞧!”萬國盛一張嘴,旁聽的安德烈就要目瞪口呆的發傻,感覺自己的中國話全喂了狗。霍相貞微微的偏了臉,也是豎著兩隻耳朵聽。及至萬國盛說得告一段落了,他才開口答道:“告什麽狀,軍分會現在和南京政府是一家的,我犯不著再向他們求爺爺告奶奶。”萬國盛苦著臉一攤手:“那——”霍相貞笑了一下:“萬三,你這一番好意,我心領了。道理我明白,我也不忍心讓外麵那些小兵陪著我餓死。我就是——我就是——”笑意凍在了他的嘴角,他垂眼望著地麵,笑中帶了痛楚。用手指叩了叩自己的胸膛,他嘔血似的,從牙關中硬擠出了餘下的話:“我就是——心裏憋屈!”然後他扭頭望向了萬國盛,聲音很低的說道:“大年下的,到我家裏攆人。萬三,他們欺人太甚啊!”萬國盛垂了頭:“那——”他沒能“那”出下文。他也是過時的人了,他過時的早一點,霍相貞過時的晚一點。兩個過時的人,說不出什麽新鮮的話。萬國盛在霍府坐了良久,後來實在是凍得受不了,才又逾牆而走。霍相貞滿府裏走了一圈,看見衛士們的臉全像凍蘿卜一樣,紫裏蒿青的沒有人色。他踩著麻袋登了高,從牆頭向外看了一眼,牆外還圍著成群的警察,而且是荷槍實彈的。如此又過了一天,裝著一肚子菜湯的衛士們已經將要支持不住。霍相貞也是暈頭轉向的沒精神。坐在客廳裏彎了腰,他雙手捧著腦袋長久的沉默。家裏的電話一直不閑著,總有人勸他“退一步”。客廳外麵有人在咳嗽,是李副官的聲音。不少人都感冒了,全是生生凍出來的。霍相貞聽著李副官的咳嗽,心中忽然覺出了自己的罪孽。一將功成萬骨枯,可是這樣的死法也太無價值了,不是建功,不是立業,隻是為了保衛一個將要和他們一起餓死的大帥。客廳內的電話驟然鈴聲大作,霍相貞見附近沒人,便親自起身接了電話。毫無準備的,他又聽到了馬從戎的聲音:“大爺……”不等對方說出下文,他直接掛了電話。馬從戎是個令人寒心的東西,他和這個東西無話可說。話筒還沒放穩,鈴聲又響起來了。霍相貞懷疑是馬從戎陰魂不散,所以盯著電話不肯接聽。李副官一邊咳嗽一邊掀簾子進了客廳,見霍相貞站在電話桌旁按著話筒,便莫名其妙的又退了出去。鈴聲一直刺耳的響,震得人心焦。霍相貞等了片刻,見它沒有要安靜的意思,便不耐煩的一把抄起了話筒:“誰?”電話那邊先是沒人說話,隻有極輕的呼吸聲音。霍相貞愣了一下,隨即卻也下意識的閉了嘴。後來,聽筒中有了聲音,是很清朗的嗓子:“大哥。”霍相貞聽了這一聲久違的呼喚,不知為何,會是異常的平靜,像夢中的旁觀者,也像靈魂出竅,居高臨下的、有心無力的看著自己。他聽自己回應了一聲:“摩尼。”電話另一端的白摩尼仿佛忘了自己方才的呼喚,又叫了一聲:“大哥。”霍相貞也再一次答道:“嗯。”雙方一起沉默了一瞬,然後白摩尼說道:“大哥,你別賭氣,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時光倒流回了曾經的太平歲月,霍相貞潦草的一點頭,是心不在焉的大哥,不把小崽子的話當話聽:“知道。”白摩尼不再多說,短暫的無言過後,他掛斷了電話。霍相貞聽到了“咯噠”一聲輕響過後,也放下了聽筒。轉身坐回了沙發上,他有些恍惚。不知從何時開始,他總感覺白摩尼是死了。顧承喜偶爾提起白摩尼的情況,他聽著也不甚真實,不能動心。摩尼與靈機已經雙雙葬於他的心中,全是夭折,在他們最美麗的年華。方才那個電話,也像是短暫的一個夢,故人還魂的夢。低頭用雙手捧了腦袋,他繼續想。他心裏有一道坎,他寬慰自己勸說自己,讓自己把這道坎越過去,否則他寧可一頭在牆上撞死,也不能開門放警察進來。霍相貞一動不動的坐著,幾乎坐成了一座冰雕。傍晚時分,又有一位當紅的要人給他打了電話,老調重彈,還是讓他“退一步”。他就坡下驢的鬆了口風,結果不出一個小時,當初那位佟師長就又露了麵,帶著幾大馬車的米麵菜肉,不提別的,隻說是來看望靜帥。霍府緊閉了五天的大門終於緩緩開了,凍蘿卜似的衛士們哭喪著臉,並不為了米麵菜肉而歡欣。他們和他們的大帥站在同一戰線,對待霍府門外的青天白日,他們也憋著氣。佟師長和霍相貞見了麵,還是一團和氣一本正經。三言兩語的交談過後,佟師長說了一句話“識時務者為俊傑”。霍相貞聽了,當著他的麵反駁道:“這話說得倒是不假,可也得看那時務值不值得人去識,也得看那人識不識得清。北京政府一定比滿清朝廷好?我看未必;同理,你南京政府一定比北京政府好?也不一定!這樣的時務,搖擺不明,誰能識清?難不成一時在武力上得了勝利,就表明你這個政府最高明?就表明你這個政府最合時務了?你們在軍事上把我打敗了,我沒的說;可你想讓我無條件的讚同你,那我做不到!你們可以罵我是個冥頑不靈的軍閥,我寧願當軍閥,也不做朝三暮四的牆頭草!”佟師長聽了這話,感覺不大好接,所以隻是微笑。霍相貞也不再多說了,多說無益,反倒像是在發牢騷。丟了一省的地盤和幾十萬兵,最後甚至連一支小小的衛隊都保不住,他活著沒臉見活人,死了沒臉見祖宗。霍相貞想和衛隊一起過完春節,但是沒有得到軍分會的允許。一夜過後,警察進了霍府,向外一趟一趟的搬運軍火,與此同時,衛隊也集合了,霍相貞手裏提著個很大的籃子,站到了打頭一名衛士麵前。籃子裏裝的是他連夜加工過的紅包。衛隊散了,聽佟師長的意思,下一步似乎還要對他的副官處下手。既然如此,他索性一次痛快,把人全部遣散,免得佟師長賊眉鼠眼的總盯著自己,也讓這幫小夥子們早早的各找新路,別陪著自己苦耗光陰,犧牲了前程。況且,也真是養不起了。他把手中所有的錢全包了紅包,紅包沉甸甸的鼓脹,在霍相貞的眼中,是不體麵的,然而無可奈何,因為他已經開不出支票。抬眼看了打頭的衛士,他將一隻紅包塞進對方手中,同時低聲說道:“辛苦了。”衛士接了紅包,隨即猛的一抽搭,眼睛裏有了淚光:“謝大帥賞。”霍相貞微笑著一點頭,然後走向了第二名衛士。紅包塞進對方粗糙的手中,霍相貞重複了方才的話:“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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