蹦蹦跳跳的上床鑽進了被窩,他沒提昨晚的事,隻挑沒要緊的閑話問:“承喜,早上想吃點兒什麽?”顧承喜的臉上不紅不白的,也看不出異狀:“什麽都行,切糕吧!”小林摸著他的頭發又問:“稀的呢?也不能隻吃切糕呀!”顧承喜閉了眼睛一晃腦袋,不耐煩了:“豆腐腦吧!”小林笑了:“一甜一鹹?也行,你等著,我給你預備去!”顧承喜吃了切糕,喝了豆腐腦,切糕是很大的一塊,憑著他一己之力是絕吃不完的,但是他取其精華,把切糕上麵嵌著的金絲小棗全挑著吃了。吃飽喝足之後,他的神情很平靜,仿佛昨夜摔摔打打的人不是他。小林不敢貿然的輕鬆,見他像是要出門,便察言觀色的問他:“今天可是特別的冷,你穿大衣還是大氅?”顧承喜不假思索的答道:“大氅。”他現在是一切都向當初的霍相貞靠攏,因為總記得自己第一次在霍府樓下照大穿衣鏡時的情景——真是不堪回首啊,他當時居然被鏡中的自己嚇著了。霍相貞平時穿西裝,他也穿西裝;霍相貞冬天係大氅,他也係大氅。他是寬肩長腿的高個子,昂首挺胸的時候,身影和霍相貞會很相像。他就愛這份相像,這讓他感覺自己和霍相貞是天生注定的一對。就霍相貞那個脾氣,那把力氣,非得自己這樣的爺們兒才能製得住他——當然,單打獨鬥的話,自己也不是對手,所以隻能智取,不能強攻。原來他簡直不舍得對霍相貞耍心眼,現在發現不耍不行了。再不耍的話,自己和平安就徹底沒戲了。顧承喜偃旗息鼓的沒了動靜,霍相貞也不把他往心裏放。花園子是完全毀了,想要重新修複,又沒那個閑錢,而且已經入了冬,天寒地凍,過了開工的時候。無可奈何之下,霍相貞隻好讓人砌了一道磚牆,把前方的完整房屋和後方的焦土暫時隔離開來。救火會消防隊不能白忙,並且是真把火撲滅了,所以霍相貞在這一項上打賞出去了一大筆錢。賞完了外人,家裏的衛士也該賞;不能對外大方,對內吝嗇。及至把所有人全都打點得心滿意足了,霍相貞又沒了錢。凡事都是一回生、二回熟。這次他沒唉聲歎氣,直接命人砸了大櫃的暗鎖,搬出了大批的皮貨。皮貨都不知是哪年積攢下來的,全是頂好的皮子,收藏得也精心,現在亮出來,依舊光華燦爛。太多了,沒往當鋪裏送,他讓人直接往家裏招來了一名大皮貨商。皮貨不是按件賣的,是按堆賣的。灰鼠皮堆一堆,銀鼠皮堆一堆,紫貂皮堆一堆,銀狐皮堆一堆,各堆的價格不同,李副官伶牙俐齒,上陣去和大皮貨商討價還價。皮貨商這一趟因為無論如何都是穩賺,所以笑微微的,脾氣很好,閑閑的提起某位王爺,說對方“也是這麽賣的”。最後生意是順順利利的成交了,眼看大皮貨商帶著夥計運走了皮貨,霍相貞並沒有感到心痛,因為自己都不知道那些東西是從何時開始存在的,所以沒就沒了,毫不動心。手裏一有了錢,他立刻讓李副官按照往年的例,去炮莊定製春節用的煙花,至於裝飾家宅所需的彩燈彩帶紅燈籠萬國旗之類,自然也要一樣不落的全置辦——他決定親自張羅出個熱鬧新年,一是添添喜氣,衝衝晦氣;二是表明霍家餘威尚存,並未勢敗。副官們都是年輕小夥子,而且全都活潑漂亮,很願意上躥下跳的擔些輕巧差事。衛士們照例輪班站崗巡邏,閑暇之時吃得飽穿得暖,也很愜意。天下太平的過了元旦,霍相貞剛剛鬆了一口氣,不料又有情況發生——這一年的賬單子雪片一般飛到了他的麵前,從鞋莊到成衣店到綢緞鋪子,霍府全欠了債。加起來算一算,居然又是個幾萬塊的窟窿。放到先前,霍相貞也不把幾萬塊當回事,可現在幾萬塊的債務卻是立刻打亂了他的計劃。欠債不還自然是不行的,他命人按照賬單子付了錢,自己又成了兩手空空,連給下邊人的紅包都拿不出了。正在霍相貞束手無策之時,霍府卻是有客來訪。此客來自西安,乃是前總統的侍衛長。侍衛長忠心不二,跟著總統長住西安。如今規規矩矩的向霍相貞問了安,他先是閑聊了幾句,然後進入正題。打開隨手攜帶的小皮箱,他從箱子裏取出了一遝緊緊捆好的鈔票。把錢送到霍相貞麵前,他鄭重其事的開口說道:“這是總統托我帶給靜帥的兩千英鎊,還說靜帥如果在北京住得不舒心,可以到西安去,家裏別的沒有,屋子有的是。”霍相貞看著英鎊笑了一下,前總統給他的救濟,他可以接受。抬頭望向侍衛長,他開口說道:“替我向總統道謝。”侍衛長恭恭敬敬的答應了,因為完成了任務,沒了壓力,所以也開始一遞一句的向霍相貞講起了西安情形。說起總統的家庭,侍衛長笑道:“就是人多,孫男娣女全聚齊了,光大少爺就是四房姨奶奶。”霍相貞自認還是比較了解總統的家事,所以聽到這裏,就知道這兩千英鎊不是容易拿出來的——孫男娣女們全吃老爺子一個人呢!兩千英鎊兌換成了幾萬元錢,算是救了霍相貞的急。霍相貞和安德烈坐在賬房裏,兩個人一聲不吭的分工協作。紅包是買回來的現成貨,安德烈把它一隻一隻的打開遞給霍相貞,霍相貞則是疊了嶄新的鈔票往裏塞。仿佛小學童在上手工課一樣,兩人幹得心平氣和,霍相貞心中尤其坦然——雖然是到這個時候了,可他依然沒有虧待下邊的人,他沒讓這些人白白的跟隨自己一場。片刻之後,兩人放下東西起了身,一起出門看了看雪景,順便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風很厲害,轉眼就吹紅了安德森的臉。霍相貞無意間看了他一眼,正好看到了他的紅鼻尖。這讓他驟然想起了馬從戎。馬從戎長得白,一遇寒風便會凍出個粉紅色的小鼻尖。霍相貞沒在別人的臉上見過這般情景,所以一直以為馬從戎的鼻子是天下獨一份。鼻尖粉紅的馬從戎,也時常讓他聯想起一隻嬌嫩敏捷的獸。他沒想到安德烈也有粉紅色的鼻尖,而且是極其的尖。不過老毛子和中國人又不一樣,不能相提並論。搓著雙手轉身回了屋子,他決定立刻把馬從戎從自己的腦海中驅逐出境。雖然他的腦海瀕臨荒蕪,其中已經幾乎沒有人了。從小到大,他從來不曾浮想聯翩的琢磨過誰推敲過誰,他隻能記住有限的幾個人,除了這幾個人之外,他對誰都是對事不對人。記得住,留不住,留不住就留不住,有的時候,他其實比白老爺子更四大皆空。霍相貞現在很閑,難得有點事做,所以做得無比細致,恨不能忙到天長地久。然而天長地久也有窮時,忙到臘八這一天,他收了工,無所事事的看了一上午的書,他下午下了樓,叫安德烈來陪自己摔跤。樓前的空地上掃淨了雪,是平平展展的一小片空場。霍相貞的興致很好,對著安德烈連抱腰帶使絆子,安德烈擺著馬步穩紮穩打,因為知道他有功夫,所以也不客氣,使了蠻力和他對著頂。兩人各自掙出了一頭大汗,末了安德烈先宣告了休戰。俯身用肩膀抵了霍相貞的胸膛,他氣喘籲籲的說道:“大帥,我熱,我脫衣服。”霍相貞當即收了力氣,想要回答。可是未等他開口,李副官匆匆的跑了過來,大聲說道:“報告大帥,外頭來了一位師長,自稱是軍事委員會北平分會的人,要和大帥說話。“霍相貞對於現在的機關名稱,都不很了解,聽了“軍事委員會”五個字,他思索了片刻,然後答道:“讓他進來!”李副官轉身剛要走,卻和一位王副官打了個頂頭碰。王副官對著霍相貞一敬禮,扯著大嗓門也是有事要說:“報告大帥,侄少爺和萬三先生來了!”霍相貞略一猶豫,隨即點了頭:“讓他們也進來!”第109章 內外交困侄少爺和萬三先生屬於家裏人,怠慢一點也無妨,所以霍相貞讓副官把他們引到一間小起居室裏姑且坐了,自己則是在客廳裏先見師長。師長中等身材,中等相貌,看著和氣有餘,銳氣不足。進門見了霍相貞,他規規矩矩的敬了個禮,然後朗聲說道:“在下姓佟,初次登門,祝靜帥身體健康,心情愉快。”霍相貞沒摸清他的路數,所以客氣的點了點頭:“謝謝,佟師長請坐。”佟師長坐了,是一本正經的正襟危坐:“靜帥,軍分會經過商討研究,為了保證靜帥的安全,我們決定從即日起,由軍分會派警察負責貴府的守衛。同時請靜帥下令,遣散衛隊。”霍相貞眼睜睜的看著佟師長,看了半天,末了低聲問道:“你是什麽意思?我自己出錢養我自己的衛隊,都不行了?”佟師長針鋒相對的直視了他的眼睛:“靜帥,您的身份比較特殊,在家中私養武裝,容易引發外界的誤會。”霍相貞冷笑一聲:“誤會?什麽誤會?我先前養了幾十萬兵也沒見誤會,今天關上門養了一支一百多人的衛隊,就誤會了?還是你們認為我會靠著這一百多人重新起兵打天下?當初明明白白的談妥了,保留衛隊是我和平投降的條件之一,你們偌大的一個政府,還要食言不成?”佟師長毫不動容,挺挺拔拔的站起了身:“抱歉,靜帥,這是軍分會對您下達的命令,我也是奉命行事,另外請大帥在遣散衛隊之前,先向警察繳械。”霍相貞萬沒想到新政府還會說話不算數,登時感覺自己當初是受了騙。怒不可遏的霍然而起,他對著佟師長提高了聲音:“不可能!我不發話,看誰敢撤我的衛隊!”佟師長向他微笑著一點頭:“在下告辭了,請靜帥保重。”話音落下,佟師長轉身出門,揚長而去。霍相貞氣得麵目改色,雙腳像是釘在了地上,也不知是怎麽了,雙腿一陣一陣的失了知覺,居然麻痹得寸步難行。本來剛和安德烈較量出了一身熱汗,如今熱汗冷了,他的雙手也成了冰涼,涼到極致,仿佛關節都要被凍住了。他喜歡兵,先前閱兵的時候看到了整整齊齊的好隊伍,一定會特別的高興,特別的得意。現在大部隊被人收編了,他隻剩了身邊這麽一百多人,為了籠絡住這麽一百多人,他寧可自己拮據,也要把過年的紅包預備出來。他不虧待他們,他想留住他們。他還有什麽?什麽都沒有了,就剩了這麽一隊小兵!小兵們給他看家護院,給他立正敬禮。大門一關與世隔絕,他在家中還是先前的大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