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這口大煙癮是討了霍相貞的嫌,所以平時霍相貞不招呼他,他從不主動往小叔叔跟前湊。如今聽聞霍相貞居然開始賣汽車,他才糊裏糊塗的大著膽子來了。畏畏縮縮的在霍相貞麵前一坐,他像個大號受氣包似的,拱肩縮背伸著脖子,甕聲甕氣的喚了一聲:“叔。”他不出現,霍相貞永遠想不起他;他出現了,霍相貞才記起自己還有這麽個大侄子——這侄子其實也是命苦,當初霍老爺子十三歲的時候,和家裏一個有名的浪丫頭偷偷好上了。等到霍老爺子的娘棒打鴛鴦之時,浪丫頭已經有了身孕。丫頭的名聲太糟糕,是絕不能升格做姨娘的,所以生產之後便被遠遠的打發了。留下的孩子成了難題——庶長子,娘是個丫頭,爹隻有十四歲,聽著就夠丟人現眼的,而霍家又是個體麵人家,霍老爺子將來怎麽結親呢?當然,霍老爺子長到十七大八之時,也照常娶了門當戶對的小姐,但是又仿佛克妻一般,霍夫人在他府裏總是七病八災的不能長壽。霍老爺子每隔些年便要張羅一次續弦,奔四十的時候才得了霍相貞。對待家裏這位庶長子,霍夫人們是統一的不承認,而庶長子自己也不做臉,十幾歲時效仿了他的老子,也和丫頭好上了,結果弄出了個霍平川。從這開始,霍老爺子定了規矩——少爺身邊,不許放丫頭!沒過四十的老媽子,也不行!爹不算正牌少爺,並且身體虛弱死得早;霍平川自然也當不成長房長孫。家裏唯一的大少爺是霍相貞,霍平川就成了個不當不正的侄少爺,小時候還被奶媽子虐待過,嚇出了個又呆又怯的性子。霍老爺子早就看他沒出息,所以隻是豐衣足食的養著他;霍相貞也知道他是爛泥扶不上牆,但是給他放了個旅長,以為他受了錘煉,興許會有進步;哪知他把好好一個旅管得人仰馬翻,並且全旅上下的人全敢欺負他。霍平川也明白自己上不得台麵,所以說話不敢看人,隻是盯著地麵嗡嗡隆隆。霍相貞問他“最近還好?”,他從嗓子眼裏往外咕嚕聲音,像是連嘴都不敢張:“就是在家呆著,有時候和萬三談談。”霍相貞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萬三是萬國盛。霍平川這時又開了口:“我聽說……叔把汽車賣了。”霍相貞一皺眉毛,心想這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你也聽說了?”霍平川從大衣口袋裏掏出了一隻淡綠色的印花大信封,畢恭畢敬的欠了身,雙手送到霍相貞麵前:“這是……侄子孝敬您的。多是不多,反正……就算……”他囁嚅著開始語無倫次,而霍相貞拿起信封捏開一看,隻見裏麵是挺厚的一遝鈔票,也不知道是多少錢。把信封原樣的推回了霍平川麵前,霍相貞難得的對他笑了一下:“不必,我以後不大出門,留著那麽多汽車也沒用,賣了倒利索。你的心意我領了,錢你拿回去。”霍平川很怕他,不會和他你來我往的推讓,像安德烈學說中國話一樣,他把嘴唇無聲的動了動,高大沉重的身體在沙發裏又扭了扭,屁股把沙發上的繡花坐墊擰了個一團糟。霍相貞等了片刻,見他隻是扭,就又開口問道:“你還有事沒有?”霍平川恍恍惚惚的哼道:“沒有了。”用汗濕的大手抓起了信封,他很窘迫的起身告辭,然後像要散架子似的,他晃著大個子,一路東甩胳膊西甩腿的走了。霍平川剛走不久,萬國盛又來了。萬國盛和霍平川正處在了兩個極端,一張嘴就是滔滔不絕。霍相貞聽到後來,被他吵得心亂如麻,頗想一腳把他踢出去;而安德烈在門口聽了個瞠目結舌,忽然感覺自己連一句中國話都不會說了。及至把萬國盛也敷衍走了之後,霍相貞抬手捂了眼睛向後一靠,陷在沙發中一動不動。他不過是賣了自家幾輛汽車,但是看今天的情形,倒像是整座北京城都知道了。賣幾輛汽車都能如此,將來自己若是有了別的動作,又當如何?橫豎就是千萬別輸。成者王侯敗者賊,自己輸了敗了,如今窮得鬧了笑話,也沒辦法,也是自作自受。霍相貞賣掉汽車之後,手裏還剩了點餘錢。他知道錢是能夠生錢的,但到底怎麽生,他不懂。做生意或許也是條路子,可霍家祖輩為官,經商總像是掉了身份,況且他也不會做生意。想要在誰家的買賣中入一股子,眼前又沒這樣的門路和機會。思來想去的,總像是走投無路,一口氣歎出來,他決定得過且過,不想了。無所事事的混過一天,他晚上早早的上了床。手裏拿著一本舊書,他先是鬧失眠,無論如何睡不著;後來糊裏糊塗的入睡了,卻又睡得雷打不動,死了一般。安德烈半夜上來拚命搖撼了他,他也不醒。安德烈急了,湊到他的耳邊大喊了一聲:“啊!”霍相貞一個激靈,猛然睜了眼睛:“幹什麽?”在壁燈黯淡的燈光中,安德烈一臉惶恐的對著他吼:“火!花園,火!”霍相貞的眼睛越瞪越大:“火?”安德烈急得舌頭不當家,隻好抬手往窗外指:“起火了!”霍相貞當即披著睡袍下了床,趿拉著拖鞋向外疾行。迎著寒風剛一出樓門,他便看到了半邊天的紅光。家裏的衛士們一窩蜂的全出來了,李副官帶著哭腔跑向了他:“報告大帥,是花園子著了!已經給救火會消防隊打了電話,說是馬上就到!”話音落下,一名衛士且跑且喊:“來了來了,水龍來了!”與此同時,遠方隱隱傳來了軍號聲和警笛聲,聲音橫貫夜空,震得人越發恐慌淒惶。霍相貞邁步往後頭園子的方向走,走到半路,卻又被一群衛士攔了住:“大帥別過去,火勢太大了!”霍相貞揪住一名衛士急問道:“會不會燒到小院兒?”衛士知道他問的是他夏季居住的一院房子,當即答道:“大帥,懸哪!今夜風大,火苗子正往前頭卷呢!”霍相貞轉而抓住了一名大個子衛士:“鞋脫了給我!”衛士莫名其妙的脫了鞋,而霍相貞穿了他的鞋,隨即撞開人群,拔腿便向前方跑去。衛士們怔了一瞬,立刻向後飛奔去追,可霍相貞腿長步大,已然一頭衝入了夜色濃煙之中。穿過幾重月亮門,霍相貞一路跑進院子。不假思索的闖入客廳,他伸手去開電燈,但是電線大概已經受損,開關被他拍得劈啪作響,房內卻是始終一片黑暗。借著窗外遙遙的火光,他先從多寶格上拿起了一隻白玉老虎——這老虎鎮紙本是白家的東西,不知何時被他借了不還,少年時代一直用著。一手托著白玉老虎,他六神無主的在房內轉了一圈,末了又跑到立櫃前打開櫃門,從裏麵翻出了他和白摩尼的合影。能掃落葉的秋風是最厲害,外麵忽然“呼”的起了一陣風聲,房內立時亮了,是火舌已經舔到了花園邊緣,馬上就要越界。小院是霍相貞從小住到大的,他對其中的一磚一瓦都有感情。可是如今情況太危急了,他沒法在這個時候細細的搬家。帶著老虎和照片,他轉身跑出了門,空氣已經不複往昔的寒涼,灼熱的直烤人臉。越往院門走,臉上越燙得疼。霍相貞不敢停留,可是剛剛跑了幾步,忽聽後方“轟隆”一聲巨響,不知道是園中哪一處建築被燒塌了。他下意識的停了腳步,回頭去看。衝天的大火鼓著熱風騰著火球,當真是烤紅了半邊夜空。水龍四麵八方的射入火中,絲毫看不出滅火的效果。而衛士們衝向火場,開始和消防隊一起鑿牆扒房,要把大火截在園中。霍相貞站在高處,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小院兒被人蠻暴的胡亂拆了。手裏緊緊攥著那隻白玉老虎,他感覺是有人拽了自己一下,但是紋絲不動的站住了,他不肯走。他是在給他的院子送終,院子沒就沒了,將來即便重建,即便重建得一模一樣,也總和老房子不是一回事,況且他知道自己根本沒有力量重建一院房子——現在他根本就是在對付著活。正當此時,又有人拽了他的手臂。他回過了神,扭頭一看,卻是很意外的看到了顧承喜。顧承喜是西裝革履的打扮,小分頭還抹了油,不知是午夜時分從哪裏回來,或者要往哪裏去。深秋時節,將要入冬了,霍相貞卻隻穿著一身睡袍站在風裏看火。顧承喜心想你先前是不知道疼,現在也不知道冷了?霍相貞見了顧承喜,反倒是清醒了一些:“你怎麽來了?”顧承喜還握著他的手臂不肯鬆:“我在路上見你家裏著了火,就硬闖進來了!”霍相貞垂下眼簾,望向了他的手:“沒大事,快撲滅了。”顧承喜上下打量著他:“你回屋去,我替你盯著!”霍相貞感覺他這話簡直是匪夷所思,偏巧李副官此刻也跑了過來,看了顧承喜一眼之後,他氣喘籲籲的說道:“報告大帥,火路截住了,大帥請回房歇著吧!”霍相貞一點頭,然後轉向顧承喜說道:“我不盯著了,你也回去吧!”顧承喜不置可否的看著他,他那睡袍是胡亂披上的,腰間的帶子鬆了,敞開前襟中露出了一大片赤裸胸膛。他想這胸膛應該是被自己親吻撫摸著的,而不該是被冷風吹被烈火烤。這麽好的身體不被欣賞不被憐惜,平安知不知道自己是在暴殄天物?霍相貞沒等到他的回答,於是自顧自的先走了。他在前麵走,顧承喜在後麵跟。霍相貞進了小樓,他也跟著進;霍相貞上了樓梯,他也跟著上。霍相貞自顧自的把照片和白玉老虎全放置在書房櫃子裏,然後回身麵對了顧承喜:“走吧,不要來了。”顧承喜進退兩難的站在了他麵前,聲音很低的說道:“我愛你,你再給我個機會好不好?”霍相貞一搖頭:“我不是你的同道中人,我也成不了你的同道中人。”顧承喜的心冷了一下,看他是塊囫圇的頑石,連道縫隙都不給自己留:“什麽意思?你是恨我帶走了白少爺,還是恨我加入了革命軍,還是……嫌我是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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