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又聽不懂了,所以察言觀色的連聽帶猜。而霍相貞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掀開棉被想要下床,一邊下一邊又道:“成不成的,先試試吧!”霍相貞走去書房,自己擬了一條廣告,讓安德烈將其送去最近的報館刊登。安德烈把廣告送到了,錢也提前付了。那報館知道這廣告是有來曆的,所以登得格外積極,第二天便讓它上了報。不過半天的工夫,霍府門口就真來了人。警察守門歸守門,但還沒有權力驅趕訪客,所以盤問幾句之後,也就放了來人進去。霍相貞不願把外人往自己起居的地方引領,所以開了前頭的大樓。這大樓本是當初霍老爺子接待客人的地方,廳堂十分寬敞。安德烈很興奮的運來了文房四寶,而霍相貞也不多說,在一張老式的舊案子上攤開宣紙,按照來人的要求,他刷刷點點的寫了一副對聯。靜帥畢竟是靜帥,雖然已經下了台,但還存留著一點傳奇性,連帶著字也值了錢。一副對聯,換了三塊大洋。及至來人捧寶似的捧著對聯走了,霍相貞頹然的坐在了案子後的太師椅上,臉上隱隱的還是要發燒。賣字賣字,聽著風雅,其實歸根究底,也還是個賣。他沒有風花雪月的瀟灑心,學不來袁二公子的名士派,聽著別人的指揮寫寫畫畫,他還是心裏不舒服。但不舒服歸不舒服,他暗暗的自己寬慰自己:“一不偷二不搶的,憑本事吃飯,不丟人。”一下午的時間,一共來了三筆生意。霍相貞寫了一副對聯,兩張扇麵,得了十一塊現大洋。霍相貞不知道這麽幾枚大洋夠幹什麽,可心裏隱隱的也有一點愉快。把錢全給了安德烈,他低頭自己收拾筆墨紙硯:“明天不吃燒餅了,這錢你自己掂量著花,買點兒好的吧!”安德烈收好大洋,然後跟著他回了後頭小樓。兩人對付著吃過了一頓晚飯,安德烈把小白爐子拎進了霍相貞的臥室。暖氣是實在燒不起了,火爐又仿佛隻有一點象征性的溫度,看著紅光撲麵,效果其實和暖氣根本沒法比。安德烈手上的凍瘡日益的惡化,彎腰摸了摸大床的床單,他說:“涼。”霍相貞站在床尾,看著他那紅白相間的爛手背:“我都沒喊冷,你個毛烘烘的倒是扛不住了。”安德烈眨巴眨巴眼睛,聽懂了。擼起袖口看了看自己小臂上的淡金色汗毛,他扭頭對著霍相貞笑了:“我是老毛子。”霍相貞繞過大床,抖開了棉被:“白長了一身的毛。小貓小狗都能過冬,你可好,先把爪子凍爛了。”寬衣解帶的上了床,霍相貞一邊從枕頭下麵摸出了一本舊書,一邊對著安德烈一招手:“今晚兒你跟我擠一擠,我熱。”安德烈知道他熱,可是猶猶豫豫的笑著搖了頭,他還記著自己是個副官。他守著他的本分,霍相貞卻是不以為然的又向他招了招手。如果這個家裏沒了安德烈,霍相貞簡直不知道自己一個人該怎麽活——當然,活也能活,可是那樣的日子,未免太寂寞了。末了,安德烈還是穿著襯衫短褲上了床。霍相貞沒有早睡的習慣,開了電燈讀書。安德烈趴在他的身邊,手裏拿著一遝字紙,是霍相貞平日的練筆。字大,筆畫又清晰又粗重,正好可以讓他用手指描著學寫。忽然抬手拉扯了霍相貞的睡衣袖子,他指著紙上的一個黑字問道:“我?”霍相貞心不在焉的瞄了一眼:“是戰,戰爭的戰。”安德烈咕嚕了一句:“我恨戰爭。”霍相貞翻了一頁書:“懦夫。”安德烈沉默了一會兒,隨即又開了口。調動著他那條總想打嘟嚕的舌頭,他側躺在一枕頭的字紙上麵,望著霍相貞小聲說話。他是個沒有知音的人,但是斷定霍相貞會懂自己的意思。他講他一位哥哥的故事,藍眼睛中蕩漾著一點似有似無的憂傷。他這位哥哥比他年長得多,和托爾斯泰私交甚篤,也想成為一名作家,後來慘死在了大革命中。“他寫了很多。”他眼巴巴的看著霍相貞:“都很不容易懂。我想,大概是不好的。”霍相貞的體溫緩緩的烘暖了他的鼻尖,他意猶未盡的又囁嚅了一句:“他總是寫。”抬手拍了拍他的臉,霍相貞低聲說道:“你要是願意學習的話,也可以。”安德烈很安然的半閉了眼睛,喃喃說道:“我學中國字。”霍相貞沒再理他,於是他的眼皮越來越沉,最後就打著很輕的鼾聲睡著了。霍相貞讀完了薄薄的一本書,關了電燈也躺了下來。安德烈不是不講衛生,然而天生的帶著一點動物氣味,霍相貞隻好翻身背對了他。安德烈大概是做夢了,賴唧唧的嘀咕了一串俄國話,末了一頭頂上了霍相貞的後背,呼哧呼哧的繼續睡。翌日清晨,霍相貞起了床。吃過早飯之後,他給安德烈派了差事——第一,買也好找也好,多弄幾個小白爐子回來;第二,去買些凍瘡藥膏塗塗他的手背;第三,晚飯不能對付了,下午想著出去訂一桌好些的飯菜,讓夥計送到家裏來。安德烈領命出門,剛到門口就嚇了一跳。一扭頭又跑回了後頭小樓,他大驚小怪的喊叫:“大帥,來了好多人,買你寫字!”安德烈此言非虛,昨天廣告剛上報紙,眾人看了,還是半信半疑,及至有人當真求了墨寶回去,眾人心裏才有了數。這些人中還混了幾名報館記者,想要趁機采訪下了台的靜帥——文生公子賣字不稀奇,一位督理落魄到了賣字的地步,並且真有一筆好字,這才算是新聞。警察們慌了神,不知道怎麽處置這一大堆人。之所以派他們來站崗,就是想要變相的軟禁霍相貞,把他和外界隔離開來;哪知軟禁了還不如不軟禁,這一下子來了三教九流許多人,誰知道他們到底都是什麽身份?警察們沒了主意,隻好層層的往上報,讓上峰們做主。與此同時,霍相貞已經擺開了場麵。安德烈出門去了,沒人管閑事,所以他索性在案子一角放了個裝餅幹的鐵皮筒子,交錢的人自行把錢往筒子裏放,放多放少,他也不在乎。然而他剛剛寫了一上午,排在門口的人群便被警察驅散了。佟師長來了電話,說“靜帥如果在經濟上有困難的話,可以向政府提出要求”,隨即又舉了個例子,說某某將軍現在每個月就能從政府得到六百元錢,寫一封信寄去南京即可,是很容易的事情。霍相貞放了電話,這一次沒有怒不可遏暴跳如雷,也無意去向南京政府伸手要錢。捧著沉甸甸的餅幹筒子回了後頭小樓,他進了客廳,把餅幹筒子往茶幾上一放。對於錢,他還是沒數,這連大洋帶鈔票的半筒子能花多久,他也估計不出;一會兒等小老毛子回來了,讓小老毛子收拾吧!小老毛子會饒有耐性的把大洋疊成一摞,用白紙裹成長長的卷子,再把鈔票展平了,理成服服帖帖的一遝。燒水給自己沏了一壺熱茶,霍相貞坐在沙發上慢慢的喝,一邊喝,一邊考慮自己還有什麽能換錢的本事。不能這麽混吃等死的過日子,否則對不起安德烈。安德烈這麽死心塌地的跟著他,他至少不能讓對方再爛著一手的凍瘡過冬。安德烈買了凍瘡藥膏,又去館子裏定了一桌宴席。很久沒有吃過好飯好菜了,他拎著一些零七八碎的小東西,興高采烈的往家裏走。可在將要到達霍府大門前時,他發現門外路上多了一輛汽車。一顆心登時一提,他真怕是又來了什麽不速之客。及至走得近了,他從車窗中向內一瞧,卻是發現後排座位上坐了個油頭粉麵的年輕人,正拿了一麵小圓鏡在上下的照。安德烈好奇的看他,他也扭頭向外望向了安德烈。這回兩人打了照麵,安德烈愣了一下,因為看這人是男子的打扮,可一張臉粉白粉白的,又有點像個化了妝的女人,而且額角貼了一小塊紗布,是個帶了傷的模樣。車中的人似乎也被安德烈嚇了一跳——一驚過後,他對前方的汽車夫說了句話,汽車夫答應一聲,當即發動了汽車。安德烈見汽車走了,這才略略放了心。對於中國人的相貌,他總是看不大明白。男人,比如霍相貞,在他眼中是毋庸置疑的美男子;女人,比如他在街上曾經見過的一個女學生,大眼睛大辮子,也是美得讓他念念不忘。但是對於李副官之流,以及方才汽車裏的青年,他真是瞧不出美醜,他簡直認為他們是可男可女的。白摩尼坐在汽車裏,一顆心怦怦的跳。幸虧方才那張金發碧眼的洋麵孔讓他分了心,否則他差一點就要下了汽車往裏走了!他之前一直和連毅在天津,是早上剛回來的。昨天連毅看到了一張來自北平的報紙,看過之後對他笑道:“霍靜恒這日子是怎麽過的?他要賣字為生了?”白摩尼知道大哥的兵是沒了,可不知道大哥也失去了錢。丟開煙槍奪過報紙,他起身又看了一遍。連毅枕著雙臂向後一仰,美滋滋的開始冷嘲熱諷;白摩尼越聽越煩,最後心中竟如長草一般。掄起煙槍敲向連毅,他急赤白臉的怒道:“你給我閉嘴!”然後,他就和連毅打起來了。這也不是他們第一次動手了,兩人好的時候是真好,不好的時候像被魘住了似的,也真下狠手,然而又打不散。論拳腳,他當然不是連毅的對手。於是把雙手伸進連毅的貼身小褂裏,他發了瘋似的又抓又咬,把連毅那後背撓了個稀爛。連毅也發了狠,差點活活掐死了他。末了,他沒把連毅撓死,連毅也沒把他掐死。連毅是前些天過來參加軍事會議的,同行的也有顧承喜。會議不結束,他們不能回京。白摩尼氣衝衝的先回一步,下了火車之後一步不停,坐上汽車直奔了霍府。可等汽車停到霍府門前了,他坐在車中,忽然又生了怯意。掏出小鏡子仔細端詳了自己,他看到自己額頭上帶著傷,脖子上也還印著青紫的指痕,圍巾又不夠厚,遮也遮不住。他想以著自己這般嘴臉,怎麽去見大哥啊!他又想見,又想走,直到被安德烈嚇了一跳,終於落荒而逃。第112章 他們的生活安德烈聽說警察驅散了前來求字的人,便怔怔的愣在了原地,但是也沒有發表意見。他的身量很高,力氣很大,可並不是勇猛的性子。茫茫然的向霍相貞望了片刻,他如夢初醒似的驟然反應過來,連忙開口說道:“沒事,沒有關係,不要生氣。”他怕霍相貞會因此大發雷霆,所以語無倫次的想要安慰對方。然而出乎了他的意料,霍相貞這一次很平靜。坐在沙發上,他對著茶幾上的餅幹筒子一抬下巴:“點點數目,看看能花幾天。”安德烈捧起餅幹筒子,繞過茶幾坐到了他的身邊。側身倒出了筒子中的鈔票和大洋,他無需點驗,直接就開了口:“大帥,很多。”霍相貞自顧自的拎起茶壺斟滿茶杯:“夠過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