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相貞撩了他們一眼,眼皮仿佛有著千斤重。下午在外麵,他又咳出了兩口血。如果這一仗能馬上見分曉,那他絕對不會想去治病;可雙方若是要耗下去打持久戰,讓他“出師未捷身先死”,他還真是死不瞑目。病死,和自殺還不一樣。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他不在乎給自己一槍;可現在明明還沒有到絕境,讓他咽氣,他不甘心。安如山和馬從戎都看出他隱隱的要活動了,當即加緊了攻勢。安德烈進廟掌燈之時,安如山還在苦口婆心的說,馬從戎則是負責溜縫,和安如山正是一唱一和。而霍相貞力不能支似的向後靠了牆壁,半閉著眼睛隻是沉默。入夜之後,安德烈站在廟門口,見安如山和馬從戎給霍相貞換了衣服。下山路上,要經過一道革命軍的關卡,關卡很鬆,但是也不能容許霍相貞這麽大搖大擺的往外走。給霍相貞打掩護真是太難了,首先他個子太大,放到哪裏都是高人一頭;其次氣派也太大,讓他演什麽角色都不合適,非得當將軍才對勁。待他穿好一件不甚合身的長袍,安如山親自護送了他和馬從戎往山下走。到了山麓一帶,道路就寬闊平坦了,馬從戎來時乘坐了一輛大馬車,此刻馬車和車夫還停在大路上等待著他。霍相貞上了馬車,隨行的人是李副官。本來想帶安德烈的,但是安德烈那個相貌太紮眼,不大適合拋頭露麵。李副官生得白嫩,怎麽看也不像兵,頭腦也夠機靈,所以是最合適的人選。安如山沒有繼續送,站在山路上目送馬車遠去。在馬從戎臨上車時,安如山話裏話外的恐嚇了他——如果大帥此行有了三長兩短,他拚著繳槍投降,也會立刻去天津擰下秘書長的小腦袋!馬從戎並不是胡說八道,一路上雖然也是曆了幾次險,但是一段路接一段路,全都嚴絲合縫,沒浪費一分鍾的時間,沒多跑一裏地的路程。霍相貞也不知道他走的是什麽路線,總之先是整整坐了一夜的大馬車,黎明時分下了車,他很意外的看到了荒灘和大海。海邊修建了簡易碼頭,並且候著一艘小火輪。馬從戎緊緊的抓了他的手臂,帶著他通過棧橋往船上走。船艙裏安放了窄窄的床鋪,馬從戎扶著他坐了,一隻手總搭在他的後背上:“大爺,您歇著,我去給您弄點兒吃喝來。”霍相貞有些茫然:“這兒是哪裏?”馬從戎笑道:“這兒離秦皇島不遠了,咱們走水路回天津,水路安全。”小火輪拔錨起程,馬從戎也端來了一杯衝開的藕粉,用小勺子一勺一勺的喂給霍相貞。霍相貞通過圓圓的舷窗往外看,同時啞著嗓子說道:“你還挺能張羅。”馬從戎壓抑著心中的狂喜,不敢過早的失態:“做大事,我沒那個韜略;辦小事,我準保比誰想得都細致。”霍相貞抬眼看他:“你知道我一定能跟你走?”馬從戎立刻搖了頭:“那哪能知道?我就是自己提前做了準備,萬裏還有個一呢,是不是?”他順毛摩挲著霍相貞,一下一下的,仿佛摩挲出了滋味:“大爺,別生我的氣了。我跟了您二三十年,不也就隻鬧過這麽一次脾氣嗎?現在我知道錯了,您大人有大量,別和我一般見識了。”霍相貞坐在小床上,一個腦袋越來越重,一身筋骨本是寒冷酸痛的,如今受了馬從戎緩緩的撫摸,竟是如同堅冰遇火一般,高高大大的骨架子快要疏鬆脫節,直至融化坍塌。一口稀薄的藕粉順著嘴角流出來,他在馬從戎的撫摸中長長的出了一口氣,隨即向前一撲,一頭紮進了黑暗中。馬從戎提防著有人跟蹤,所以去的時候走陸路,回來的時候走海路,寧可多花時間多費事。小火輪是法國船,堂而皇之的經塘沽進海河,在法租界的碼頭上靠了岸。霍相貞是被李副官和馬從戎合力拖上岸的。自從馬從戎離了家,馬宅的汽車便晝夜候在碼頭上。如今直接把霍相貞塞進汽車,馬從戎坐在一旁摟抱著他,仿佛摟抱著一件沉重巨大的戰利品。看來事情就怕動手,他想,自己這麽一出馬,不就真把人給弄回來了嗎?當然,弄回來不等於留得住,可起碼此刻他是活在自己眼前了,這就比自己一個人在家做噩夢流眼淚強。事在人為,走著瞧吧!第98章 他的武器顧承喜帶著隊伍出了天津往東走,走著走著又退回了天津休整。如今大局已定,直魯聯軍的殘軍又占據了易守難攻的好地勢,憑著天險修築了工事,所以進攻暫且放緩了,他也跟著得了假期。他自認是個浪漫的人,對於感情和性事都頗有興趣和研究。他的心得讓他不相信馬從戎會和霍相貞一刀兩斷——即便馬從戎真是個冷血的,也斷不了!翻來覆去的睡了好幾年,能是白睡的嗎?尤其“睡”還和別的事不一樣。先前馬從戎一提“大帥”,必定滿臉得意洋洋的賤相,讓顧承喜時常想抽他幾個大嘴巴。於是在回到天津之後,顧承喜立刻派人盯住了馬從戎,他甚至知道馬從戎的走。然而奇怪的是馬從戎一去不複返,走了個無影無蹤。他不知道馬從戎去時是一條路,歸時又是另一條路。顧軍長做得久了,他忘了自己當初也曾經是馬氏門徒。在顧承喜滿懷疑惑的等待之時,馬從戎已經避人眼目的回了家,而且通過長途電話,聯絡到了北京的泰勒醫生。蓄了一浴缸的熱水,他攙著剛剛清醒的霍相貞進了浴室。浴缸是從上海運來的,已經是最大的尺寸了,但是對於霍相貞來講,還是隻能算個大盆。馬從戎換了一身短打,挽起袖子為霍相貞寬衣解帶。長袍裏麵就是貼身的襯衫,馬從戎為他一粒一粒的解紐扣,同時就感覺襯衫特別硬,表麵仿佛結了一層鹽霜。及至敞了前襟向下一脫,馬從戎皺眉笑道:“嗬!”霍相貞低低的咳嗽了一聲:“嫌我臭啊?”馬從戎沒說話,彎腰又去給他解腰帶。連長褲帶內褲一起向下退到膝蓋,馬從戎又笑了一聲:“嗬!”霍相貞坐上了浴缸邊沿,低頭看著馬從戎給自己脫鞋脫襪。馬從戎的一張臉有些紅,鼻梁上聚起了細細的紋路,有點擠眉弄眼的意思。攥著腳踝把襪子一扒,他笑著又是一聲“嗬”!扶著霍相貞坐進一缸熱水裏了,他從水中撈起一條沉甸甸的大浴巾,水淋淋的搭上了霍相貞的後背。手扶缸沿俯了身,他歪著腦袋去看霍相貞的臉:“大爺,舒不舒服?”霍相貞點了點頭,氣息很虛的低聲答道:“舒服。”他抬起手,試探著又摸了摸霍相貞的後腦勺:“我給大爺好好洗一洗。”霍相貞繼續點頭:“嗯。”馬從戎費了牛勁,換了兩缸的水,總算是把個又酸又臭的霍相貞擦洗出了本來麵目。霍相貞不知是被汗水醃了多少天,而且發著燒,一身的熱汗冷汗混合了,皮肉都是黏的。打了香皂的毛巾往手上一纏,他一手托著霍相貞的後腦勺,一手給他細致的擦臉,眼角鼻窪全不落。霍相貞頭發厚眉毛濃,然而胡須汗毛都淡,從來沒有胡子拉碴的時候。馬從戎把滿是泡沫的毛巾重新蘸了水,然後對著霍相貞劈頭蓋臉的一擦,一把擦出了一張幹幹淨淨的麵孔。而霍相貞緊緊的閉了眼睛,嘴唇也抿成了一條線,像個大號男童在不耐煩的忍受一場強製沐浴。及至把霍相貞洗幹淨了,馬從戎攙著他進了臥室。天氣太熱了,臥室一角開了電風扇,嗡嗡的隻能吹暖風。馬從戎讓霍相貞赤條條的上床躺了:“大爺,先光著吧。是不是不冷?”霍相貞已經許久沒有睡過柔軟的鋼絲大床,如今仰麵朝天的躺了,他隻感覺身體向下一陷,騰雲駕霧似的飄飄然。時光仿佛在一瞬間倒流了,馬從戎像穿珠鏈子似的,把熱水澡,鋼絲床,以及送到嘴邊的涼開水連成了一串。恍恍惚惚的張了嘴,他的腦筋終於暫時停了轉。前塵舊事全不想了,他把自己囫圇著扔給了馬從戎,讓對方看著辦,他不管了。就著馬從戎的手,他吃了一片阿司匹林,又喝了一點沒滋沒味的湯水,眼睛始終是閉著的,人像是在夢裏。朦朦朧朧的翻了個身,他毫無預兆的真睡了。馬從戎端著個小瓷碗,微笑著審視了床上的霍相貞。霍相貞比先前苗條了一號,然而依舊魁梧,後背緊繃著線條分明的肌肉,脊梁骨是一條柔韌的凹線,一路凹到收緊了的後腰。腰結實,屁股也結實,兩條腿更是奇長的疊著。馬從戎自認是不好男色的,不愛兔崽子,也不愛男子漢。不好男色,也常年的不近女色,他發現自己好像隻能對著大爺起興。他感覺自己像是進山打了一次獵,而霍相貞因為正在赤裸裸的昏睡,所以也格外的像獵物。算他沒白辛苦冒險,當真獵了個了不得的大家夥!轉身放下了手中的小瓷碗,馬從戎單腿跪上了床,探身去看霍相貞的睡相。霍相貞睡得很沉,呼吸不痛快,呼哧呼哧的響;靠得近了,越發能夠清楚感覺出他的熱度。還是發燒,雖然不算高燒,但是長久的不退熱,也一樣危險。抬手輕輕撫摸了他的手臂,馬從戎垂下頭,吻了他左肩的一抹傷疤。當天晚上,泰勒醫生駕到。馬從戎不肯讓霍相貞拋頭露麵的進醫院,所以愛克斯光片拍不成,隻能抽點血先化驗著。等到泰勒醫生帶著一管子血走了,馬宅的保鏢們也牽著狼狗前後巡邏過了,馬從戎得了清閑,回房又喂霍相貞吃了一次阿司匹林。霍相貞裹著睡袍,靠著床頭半躺半坐。馬從戎端了一隻大玻璃碗,碗中盛著切成小塊的瓜果。坐到霍相貞麵前,馬從戎用小叉子紮起一塊送到了他的嘴邊:“大爺,吃著解悶兒吧!”霍相貞仰頭一躲,然後伸手要去接玻璃碗。馬從戎側身也一躲:“大爺,您不用動手,我伺候您吃。”霍相貞抬眼看他,同時啞著嗓子出了聲:“我連碗都端不動了?”馬從戎對著他笑:“我樂意伺候您。連著好些天沒伺候了,我……我很想您。”霍相貞垂下眼簾,也笑了一下:“想我……”馬從戎俯身探頭,去看他的眼睛:“我是不是讓大爺傷心了?”霍相貞一搖頭,態度堪稱漠然沉靜:“不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