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如山走得飛快,轉眼間前進出了老遠:“忘了。”他落在了後麵,怎麽追也追不上。想著大爺就這麽沒了,無論好壞,往後都再也瞧不見了,他一下子流了滿臉眼淚。望著安如山一行人越來越模糊的背影,他拔腿就攆,一邊跑一邊撕心裂肺的拚命喊:“安如山!你他媽的給我回來!到底把人給我埋哪兒了?你給我個準地方啊!大爺英武了一世,現在沒了,你就隨便給他刨了個坑?你對得起他嗎?”他喊劈了嗓子,雙腳也亂了步伐。一個踉蹌摔了個大馬趴,他眼看著安如山是絕對追不上了,於是爬起身向後轉,又踏上了安如山的來路。怎麽就死了呢?怎麽能說死就死呢?他不奢求著能得到完完整整的大爺了,可是老天哪怕給他留個癱子傻子也行啊,怎麽一口氣都不給留?最後一麵都見不上?馬從戎跑著跑著,忽然跑醒了。他是側身躺著的,醒來之後,就發現自己當真流了滿臉的淚,連枕頭都被打濕了一小塊。一個激靈坐起身,他問自己:“是不是真死了?”抓起枕巾擦了擦眼睛,他伸腿穿拖鞋下了床,同時告訴自己那隻是個夢,要是人真死了,必定會有消息傳出來。忽然記起了霍相貞的所有好處,他想自己不能眼看著霍相貞死,趁著對方還是活的,他須得把這頭活驢弄回來!自從進了法租界,他沒有一天是真正舒心的。看來光是有錢還不成,還得有大爺,哪怕大爺是屬螃蟹的,一貫橫著來。邁步走向門口,他要打電話去聯絡他的舊部下。一腳跨過門檻,他手扶門框又遲疑了:“真去?”短暫的遲疑過後,他繼續向前走——去吧,最好是能把他勸回來,勸回來之後往租界地一藏,革命軍拿他也沒轍。勸不回來,看他一眼也是好的。萬一他真死了,以後可就再也看不到了。馬從戎家中安裝了好幾部電話,每條線路都各有對象。端端正正的坐在電話前,他一手握起了話筒,同時感覺自己很瘋狂。他是從來不瘋狂的,偶爾感情用事一次,他幾乎有些怕。第96章 燕山霍相貞坐在一塊高高的大石頭上,雙臂向下垂了,橫握著一根指揮鞭。四麵八方全是崇山峻嶺,延綿著無邊無際。他帶著他的兵,一路退進了燕山。上午剛得的消息,開往秦皇島的三輛裝甲列車半路全被攔截了,三輛列車中的白俄士兵也全部被俘。先前一直吵著要往關外撤,其實他心裏明白,老帥的繼承人少帥,根本容不得直魯聯軍往東北湧——幾萬人馬,如狼似虎,單是所需的糧餉就了不得,一旦再鬧了事,誰能彈壓?不出關就沒路走。霍相貞遠眺了蒼青起伏的山脈,長久的不發一言。何等天高地闊的一個大世界啊,然而竟無他的立足地。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他年紀輕,不想死,可是擺在麵前的隻有兩條路,一是作人傑,二是為鬼雄。天生命定的路,隻能二選一。大太陽煌煌的照耀了他的頭臉,他昂首眯了眼睛,眯出兩道烏濃的睫毛。陽光太刺眼了,簡直要讓他流淚。臉滾燙的,淚卻冰涼。抬手飛快的一拭眼角,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哭。從來不哭,不會哭了。胸腔裏總是活動著一點鬼似的癢意,說不準什麽時候就要讓他狠狠的咳嗽一陣。拎著指揮鞭站起身,他第一次感覺到了腰間手槍的分量。先前他總像是力大無窮,單手開衝鋒槍都不在話下,可如今不知是怎麽了,居然會被一把手槍墜歪了身體。用一副肮髒的白手套堵了嘴,他強打精神的昂首挺胸了,輕輕咳嗽著邁了步。繞過大石頭往後走,他在一片林子後頭和幾名衛士會合。一口一口的咽了唾沫,他極力想要把氣喘勻。混在衛士中的安德烈歪著腦袋,很認真的看了看他的臉。柔軟的嘴角動了一下,安德烈猶猶豫豫的沒說話——中國話始終是沒學通,時常把話講得詞不達意。講閑話,他不怕詞不達意,可是談正經事,他因為格外的慎重,所以反倒羞於開口,寧願沉默。霍相貞在前方領著頭走,走出不遠,路邊漸漸出現了工事堡壘。山地的好處是易守難攻,隻要糧草充足,滿可以讓他們再打一場持久戰。國民革命軍也的確是無計可施的停了腳步,近幾天雙方把仗打得有一搭沒一搭,甚至還有整日停火的時候。山路崎嶇,霍相貞一路走得東搖西晃。及至進了山中充當指揮部的一座破廟,他很明顯的打了個冷戰。安德烈給他搬了個小馬紮,終於出了聲:“大帥,坐。”霍相貞扶著膝蓋坐下了,周身一陣一陣的發著惡寒,腦子裏也嗡嗡的轟鳴。吭吭的又咳了兩聲,他從安德烈手中接過了水壺。仰頭喝了一口水,他把水壺遞還給了安德烈:“要熱的。”安德烈拿著水壺去找熱水。霍相貞的體格他最了解,先前是能把腦袋紮進新汲井水中祛暑的,如今卻是禁不住了一口涼水。安德烈燒了一小鍋開水,煮了一撮不幹不淨的磚茶。前腳把熱茶送進破廟,後腳午飯也熟了。霍相貞不開小灶,士兵吃什麽,他也吃什麽,隻是苦了身邊嬌生慣養的副官們。副官們自力更生,在林子裏設套逮了野物,偷著燒烤了吃,不帶安德烈,因為老毛子飯量太大。於是安德烈在給霍相貞送了飯之後,自己便拿著個小鐵盆離開破廟,想要去分些菜湯喝。哪知未等走出多遠,他卻是被人叫住了。覓聲轉身一看,他很意外的看到了安如山,以及安如山身旁的馬從戎。目瞪口呆的舔了舔嘴唇,他帶著怯意喚道:“喵長……”除了當初把他招進衛士隊的安如山之外,喵長和大帥就是他的救世主。對於馬從戎,他始終是有一點感情。睜大眼睛仔細審視了對方,他見馬從戎穿著一身粗布褲褂,遠看正是個鄉人的打扮,手裏還拿著一頂又破又大的草帽。對著安德烈一點頭,馬從戎是一如既往的溫和:“爵爺,大帥在嗎?”安德烈茫茫然的點了頭,隨即又聽安如山對馬從戎輕聲說道:“你在外頭等一會兒,我進去通報一聲。”馬從戎笑道:“有勞安軍長了。”安如山一擺手,隨即大踏步的往破廟裏走。他隻知道馬從戎是“大難臨頭獨自飛”,不知道馬從戎飛成大鵬展翅,臨行還刮了霍府一層地皮。對於馬從戎,他一貫是看不起的,認為這家夥就是個弄臣,但是弄臣肯冒險穿過兩軍防線來看大帥,這份情意倒也很夠分量。眼看安如山在道路盡頭拐了彎,安德烈轉向馬從戎,忽然鼓足勇氣開了口:“大帥病了。”這四個字被他說得走腔變調,以至於馬從戎反問道:“什麽?”安德烈捋順了自己的舌頭,極力要平心靜氣的一個字一個字往外吐:“大帥,病了。”馬從戎臉色一變,正要細問。然而前方轉出了安如山,安如山一邊向他走,一邊無言的連連招手。馬從戎會意,當即丟下安德烈,快步走向了前方。待到和安如山麵對麵了,安如山向後一指:“進去吧,大帥同意見你。”馬從戎沿著小路走,走了幾步之後一拐彎,看到了兩扇大開的廟門。門內黑洞洞的,沒有神像香火,隻有背靠牆壁而坐的霍相貞。一腳門裏一腳門外的停住了,馬從戎瞠目結舌的望著霍相貞,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六月時節,霍相貞還穿著裏一層外一層的軍裝上衣,沒係扣子,沒綁武裝帶,隻胡亂的攏了前襟,一圈肮髒的襯衫下擺也全見了天日。麵無表情的抬頭正視了馬從戎,他的頭發被剃成極短,東一撮西一撮的亂翹,麵孔也瘦出了清晰的輪廓,顯得眼窩很深,鼻梁很高,幾乎也有了一點老毛子相。馬從戎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進去的,總之回過神時,他發現自己已經蹲在了霍相貞麵前。忽然想起先前自己有一次受了寒,霍相貞夜裏偷偷的過來探自己的鼻息,怕自己死了;當時覺得那舉止很可笑,然而現在他的手動了動,恨不能也去試試霍相貞的呼吸。活的大爺,又見著了!正當此時,霍相貞神情漠然的問道:“你來幹什麽?”馬從戎試探著伸手扶了他的小腿:“我……我想大爺了。”霍相貞笑了一下,眼睛是冷森森的黑。把手中一個咬了一口的雜合麵饅頭遞向馬從戎,他低聲開了口:“秘書長,我現在什麽都沒有了,隻剩了這麽個饅頭,你要不要?你要的話,我還給你。”話音落下,他扭頭捂嘴咳嗽了一聲,這一聲空空洞洞,像是從胸腔中震出來的。隨即用手背一抹嘴唇,他從腳邊地上端起了一隻煙熏火燎的鐵碗。鐵碗中是安德烈給他煮的濃茶,絳紅的滾燙,除了燙,就是苦,但畢竟是茶,總比白開水多點滋味。垂下眼簾吹開了碗中熱汽,他想用茶水壓一壓自己的咳嗽。胸前忽然多了一隻手,是馬從戎湊過來給他摩挲了胸膛。自顧自的把一口熱茶喝進了嘴,他決定不再對馬從戎翻舊賬。馬從戎是個什麽坯子,他也不是剛知道,狗改不了吃屎,沒辦法。況且讓他為了幾個錢和奴才慪氣鬥嘴,他也嫌丟人。熱茶暫時平順了他的呼吸。轉臉望向了近在咫尺的馬從戎,他平淡的又問了一遍:“你到底來幹什麽?”馬從戎敵不住了他的目光,隻好躲躲閃閃的低了頭。目光射向淩亂的領口,馬從戎發現他竟然瘦得凸出了鎖骨。抬手再去撫摸了他的頭臉,臉皮曬黑了,沒有血色,是病態的蒼黑,而且觸及之處一片滾燙,是正在發燒的光景。忽然想起了安德烈的話,馬從戎無端的有點發慌:“大爺,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來瞧您一眼。您感覺怎麽樣?是不是病了?”霍相貞沒有正麵回答,隻轉向前方,端碗又喝了一口熱茶:“瞧完就走吧!我這模樣也沒什麽好看。”馬從戎抓住了他的衣襟,這回對他端詳得越發清楚了。眼看大爺打仗打得像個叫花子一樣,他心中一陣一陣的難受:“大爺,瞧完了我也不能走,我還有話說。我在天津已經把房子預備好了,沒有北京的宅子大,但是也夠住的。您跟我回家吧,我願意伺候您一輩子。”霍相貞緩緩的擰起了兩道濃眉。抬手一把搡開了馬從戎,他依舊不看人,對著地麵吼道:“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你——”話未說完,他一陣氣喘,爆發似的咳嗽起來。碗中的熱茶潑灑到了腿上,他放下鐵碗掙紮著起了身,佝僂著腰往廟外走。馬從戎剛被他推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此刻連忙起身跟上了他。一手扶了他的胳膊,一手拍了他的後背,馬從戎在廟門外停了腳步,隻見霍相貞反胃似的一彎腰,居然嘔出了一口血。手掌落在後背上不動了,馬從戎周身的寒毛瞬間豎了一層:“大爺!”霍相貞單手扶了牆壁,一腳抹了那一口血。扭頭瞪了馬從戎一眼,他低低的斥道:“別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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