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從戎欠了身,正在低著頭直盯盯的看他。兩人刹那間對了眼,馬從戎當即笑問:“大爺醒了?”霍相貞憋著尿,掙紮著作勢想起身。結果在要起未起之際,他忽然覺察到一隻手從自己的褲衩裏抽了出去。這讓他望著馬從戎愣了一下,隨即啞著嗓子斥道:“胡掏什麽?”馬從戎笑道:“摸摸大爺身上熱不熱。”言語頓了一頓,他又補充了一句:“昨夜不是有點兒發燒嗎?”霍相貞想起了昨夜的事,坐起身往下一看,又見地上空空蕩蕩的沒有地鋪。扭頭再看馬從戎,他低聲說道:“以後我不叫你,你別來鬧我。”馬從戎聽了這話,心中登時起了一股子邪火——好啊,我舍生忘死的把你從山裏弄回來了,花錢費力的給你延醫問藥,殫精竭慮的照顧你哄著你,想把你養在家裏享清福,你可好,還跟我擺大爺的譜!這是我的家,我憑什麽還不能進屋上床了?低頭笑了一下,馬從戎答道:“是,大爺。”霍相貞下床穿了拖鞋,晃著大個子走去了衛生間。馬從戎回頭盯著他的背影,決定今天不著痕跡的給他一點顏色!等到上午泰勒醫生過來給霍相貞打過針之後,馬從戎讓他在床上躺了,又在他枕邊放了一本線裝的舊書。一手扶著床頭,他俯下身,殷殷切切的囑咐道:“大爺,我等會兒要出趟門,至遲晚上回來。大爺白天自己過吧,好不好?”霍相貞一邊伸手去拿書翻看,一邊心不在焉的點頭:“嗯。”馬從戎直起腰,笑眯眯的邁步走了,順手帶走了家中所有的人,包括閑極無聊的李副官。黑漆雕花的大鐵門上了鎖,家裏的活物除了霍相貞之外,隻剩了兩條大狼狗。霍相貞先還沒知覺,自顧自的翻書看。看到中午,他發現了問題——他餓了。他還沒有超凡脫俗到可以以知識果腹的程度,所以放了書本下了床,他推門開始往外走。雖然馬從戎一口一個“咱家”,但這裏畢竟是姓馬的宅子。霍相貞在霍府裏可以恣意,到了馬從戎家,舒服歸舒服,同時卻也十分的自覺,從來不會亂走亂看。他總覺得霍府才是“咱家”,這裏隻是馬宅。在樓上走了一圈,他沒找到能吃的東西。扶著欄杆下了樓梯,他在客廳的茶幾上找到了一罐子巧克力糖。他很少吃零食,糖果更是不碰。拿著玻璃罐子看了看,他把罐子又放下了。轉身出了客廳,他確定了樓中的確是一個活人都沒有。沿著走廊走到盡頭,他想找到廚房,然而小洋樓裏處處摩登雅致,哪裏容得下一個煙熏火燎的廚房?在走廊兩端分別碰了壁,霍相貞心想看來廚房是開在了樓後頭——樓後頭的確是有著單獨的一排小平房,整整齊齊的,和小洋樓大草地打成一片,也很好看。霍相貞上了樓,決定不去廚房。為了一頓飯太拚命,說起來也是一樁可笑的事情。再說哪有大爺親自跑到廚房要東西吃的?不成體統!回到臥室鑽進被窩,他算著時間,吃了中午的一份西藥。幾口水進了肚,沒有撲滅饑火,反倒把他的腸腸肚肚衝刷得越發幹淨。他個子大,胃口也大,從來都是一個人吃兩個人的飯,如今餓了,也是一個人挨了兩個人的餓。捂著肚子躺下了,他不知道馬從戎怎麽會疏忽到了這般地步,居然連一日三餐都安排出了紕漏。閉了眼睛歎了口氣,他決定以睡眠抵抗饑餓。下午最熱的時候,霍相貞餓醒了。他有了點慌不擇食的意思,下樓去客廳沙發上坐了,他打開玻璃罐子,剝了巧克力糖往嘴裏塞。他餓虛了,捏著糖紙的手都直發抖。一口氣吃了小半罐子糖,太甜了,齁得他直咳嗽。一咳嗽,他就又不敢吃了。咕咚咕咚的灌了一肚子冷茶解膩,他心裏有了氣——這馬從戎到底是怎麽回事?在太陽將要西斜之時,馬從戎帶著他的人馬回家了。想著家裏那頭活驢一整天沒喂草料,他又有點痛快,又有點憐惜——沒辦法,對待霍相貞,他的感情就從來沒有純粹單一過。進入院門之後,他扯了扯身上的竹青長袍,然後到樓後逛了一圈。末了快步進門上了樓,他一頭衝進了臥室:“大爺!”霍相貞仰麵朝天的躺在床上,見他來了,起身正要發火。哪知他先開了口:“大爺,您是不是餓壞了?廚子早上見我帶著人出門了,以為家裏沒人,居然一天沒給您送飯!”霍相貞一輩子沒為“吃”字和人翻過臉,此刻皺著眉頭看著馬從戎,他頗有一點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的意思。而馬從戎隨即又道:“大爺您等著,我這就先去弄點兒東西給您墊墊肚子,我——”話沒說完,房門被人敲響了。馬從戎起身開門走了出去,片刻之後又回了來,臉上神色有些慌張:“大爺,您稍等一下,那個……顧承喜來了!”抬手做了個安撫似的手勢,他輕聲又道:“大爺別怕,這是租界地方,他不敢在我家裏亂來。您別露麵也別出聲,我下去想法子把他敷衍走。”霍相貞低聲問道:“你和顧承喜有聯係?”馬從戎當即否認:“沒有,沒有沒有!我和他是兩條路上的人,聯係不著。”第100章 分道揚鑣馬從戎的小洋樓不是深宅大院,既然說顧承喜來了,那人就必定是已經到了院門口,再走幾步便可登堂入室。來不及再管霍相貞的饑飽,馬從戎先命一名保鏢悄悄的守在了二樓,然後自己昂首挺胸,一邊往樓梯口走,一邊調動出了滿臉的笑容。及至到了樓梯口,他吸了一口氣,照理來講就要歡聲笑語的提前打起招呼了,可是小洋樓雖然工好料好,牆也夠厚,但是一旦他當真嘹亮的出了聲,孰知不會傳到樓上霍相貞的耳朵裏呢?思及至此,馬從戎把吸進去的一口氣又重新呼了出來。當著霍相貞的麵和顧承喜稱兄道弟,那太不成話,簡直有了一點自掘墳墓的意思。下了樓梯又走幾步,他出了樓門,一路向前走進了院子裏。顧承喜果然是已經下車進了院門,雙方在水泥路上走了個頂頭碰,馬從戎放眼一瞧,發現顧承喜是西裝打扮,便且走且笑的打趣道:“嗬!顧軍長,歡迎歡迎。今天怎麽穿得像個新姑爺一樣?漂亮啊!”一句話說完,他也到了顧承喜的麵前。顧承喜把一身鬆鬆散散的骨頭收拾緊了,正是個寬肩長腿的身材,站直之後堪比一具高大的衣服架子,把一身西裝穿得有棱有角有線條。馬從戎一開口便占了上風,說得他幾乎有些窘:“秘書長這個地方很摩登,我不弄一身洋衣服穿了,都不好意思進你的門!”馬從戎一手和他握了,另一隻手啪啪拍打他的手臂:“這才叫胡扯!憑著我這小房小院兒,顧軍長肯光臨,就已經是給足我麵子了。實不相瞞,我現在官也丟了權也丟了,隻剩了坐吃山空的份兒。大門一關就是一天,老朋友們一個不來。我這回真是見識了什麽叫做人情冷暖世態炎涼。顧軍長現在是做大事的人,想必也忙,不忙的時候多來走走,旁的我沒有,一杯茶一頓飯還是招待得起的。來,外頭有蚊子,快請往裏進。”若是放在先前,顧承喜必要絞盡腦汁的和他對上一兩句,以示熱情客氣。不過此刻今非昔比,他坦然的邁步向前走了,由著馬從戎對自己連說帶笑。說吧,笑吧,也就是馬從戎在租界還有點勢力,否則他會下手把這個細細長長的小白臉綁起來。馬從戎倒是沒什麽對不起他的,但是他見了馬從戎就牙根癢,總想把這家夥收拾一頓。未必要命,但是至少要給他一點苦頭嚐嚐——也許是在聽說霍相貞為馬從戎擋過一槍之後,就一直隱隱的有了嫉妒心。同時也是不忿:給馬從戎擋槍,對自己開槍,沒天理了。進入客廳之後,馬從戎命人開電風扇,切西瓜,拿冰鎮果子露,又問顧承喜吃沒吃晚飯。顧承喜一邊哼哼哈哈的敷衍著回答了,一邊看到了茶幾上的一堆玻璃糖紙,糖紙旁邊還有一隻空茶杯,杯口膩著一點巧克力的殘跡。忽然下意識的嗅了嗅空氣,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要嗅什麽,總之條件反射似的變成了獵犬,總感覺這樓裏存著一點不為人見的蛛絲馬跡。馬從戎又讓人擰了兩把雪白的毛巾。將一條毛巾遞向了顧承喜,他自己也坐下了,一邊擦了把臉,一邊讓仆人過來收拾茶幾。仆人是名精精神神的小夥子,穿著短袖襯衫,過來收走糖紙端走茶杯。顧承喜用毛巾擦了擦手,隨即盯著小夥子的背影問道:“這小子看著麵熟啊!”馬從戎把毛巾放下了,開口笑道:“你看他麵熟也是應該的。當初他是咱們公署的勤務。”話音落下,他自己別扭了一下,心想下次注意,“咱們公署”四個字,說得實在是不合適。顧承喜倒是沒留意他的字眼,繼續說道:“你這家裏有個問題。”馬從戎笑眯眯的看他:“哦?什麽問題?”冰鎮果子露端上來了,大玻璃杯裏插著麥管,是西餐館子裏的格式。顧承喜端起凝著一層露水的大玻璃杯,咬著麥管吸了一口:“除了你之外,全是勤務。”馬從戎很爽朗的哈哈大笑:“你也看出來了?我早就說我這個家像軍官宿舍,你瞧瞧,出來進去的全是大小夥子!”然後他將笑容略略收斂了,聲音也壓低了些許:“唉,這些都是一直跟著我伺候我的人,現在公署沒了,他們的飯碗也沒了,找別的差事混飯吃,哪那麽好找哇?所以啊,我就告訴他們,願意跟著我走的,就走。我別的供不起,吃穿總不至於虧待了你們。結果,你瞧瞧,呼啦啦來了一大隊。我就琢磨啊,你說將來這要是一個個的到了年紀,我是不是還得給他們娶妻生子成家立業?”說完這話,他一拍腿,又是大笑。顧承喜也跟著笑,笑著笑著,他抽動鼻子又嗅了嗅。馬從戎見了,立刻問道:“顧軍長,怎麽了?鼻子不痛快?”顧承喜支吾著端起大玻璃杯,又吸了一口果子露:“沒有,前幾天有點兒感冒,現在好了。”然後用力清了清喉嚨,他因為不是很擅長馬從戎式的談笑風生,所以仗著自己是名純粹的武夫,開門見山的直接開了口:“秘書長——”馬從戎一擺手:“停,現在你不該再叫我秘書長了,我的秘書長已經當到頭了。”顧承喜發現馬從戎的廢話特別多,心平氣和的笑了一下,他反問道:“那我怎麽稱呼?知道了,叫你一聲三爺準沒毛病。”馬從戎隻是想和前公署撇清關係,所以此刻微微一笑:“隨你,總之秘書長三個字,我是實在不敢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