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臉埋進被窩裏,他在難得的溫暖中緩緩呼吸,想要理順自己的氣息。不能再咳嗽了,每聲咳嗽都牽動了全身,他的胸腹已經累到酸痛。不知過了多久,身後的動靜停了。屋裏沒有亮燈,但是他恍惚中聽到小林說話:“承喜,擦完了沒有?擦完了把毛巾給我,我拿出去洗一洗。”他往被窩裏又縮了縮,脊背忽然一暖,一條手臂伸過來,把他向後摟進了熱烘烘的懷中。顧承喜的體溫驅了他的寒,身體悄悄的放鬆了,他漸漸不再咳嗽。他需要一點熱力,隻要夠熱,誰給都可以,誰給他都要。這一點熱力足以讓他睡個安穩覺。覺睡足了,他第二天就能多吃幾口飯,能多走幾步路,他胸中那一口細細的氣,也能有條不紊的喘勻了。他不知道自己離開北京有多久了,按節氣看,似乎是不很久;可是回想起北京的歲月,卻又遙遠得仿佛是上一輩子。夜裏他總能夢見霍相貞——在一間黯淡空蕩的大屋子裏,他和大哥相對而坐。大哥不說話,他也不說話。他心中存了千言萬語,然而歸根結底,無非是一步錯,步步錯,錯上加錯,千差萬錯。於是他就默默的看著大哥。離家出走的時候太倉促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一去不回頭,而最後看見大哥的時候,他光顧著慌光顧著怕,也沒能仔細的多看大哥幾眼。大哥是山啊,他以為山會永在,所以從不看山。他認定了山會永在,卻沒算到自己會先離開。第75章 愛慕者連陰天終於放晴了。白摩尼在廂房門口的石頭台階上鋪了一張席子,然後自己踉蹌著坐了下去,曬久違的太陽。左腿向下伸長了,右腿卻是蜷在了胸前。雙手環抱著右腿膝蓋,他歪了身體,側靠了門框。他需要陽光的熱度,然而承受不了陽光的刺目。這裏是沒有墨晶眼鏡給他戴的,他隻能往頭上扣一頂鬥笠充當遮陽帽子。鬥笠壓得很低,遮住了他大半張臉,隻露出了嘴唇與下巴。久不見天日了,他穿著一身白色的絲綢小褂,皮膚和小褂互相輝映著雪白。絲綢是很好的料子,剪裁得也有式樣,隻是袖子微微的長了一點,遮了他的手背。白褂配了黑褲,褲子也是絲綢料子,油黑油黑的嶄新。再往下,是赤腳穿了一雙黑緞子鞋。鞋麵與褲腳之間,露出了玉似的一截小腿,和瘦而不枯的纖細腳踝。兩張一模一樣的麵孔從院門口探了進來,先是放眼掃視了全院,見顧承喜不在家,兩張麵孔才一起轉向了白摩尼。看畫似的看著白摩尼,杜家雙胞胎一起瞠了眼睛張了嘴。白摩尼的身量其實並不矮,可任誰見了,都覺得他是個小人兒,大概是因為他有著薄薄的肩膀和細細的腰,給人留了個玲瓏的印象。白褂和黑褲並不能勾勒出他的身段,隻在肩膀和膝蓋顯露出了一點點棱角與線條。這麽著一來,反倒生出了一種欲蓋彌彰的誘惑力,讓人摸不清他褲褂之中的虛實。既然摸不清,而又摸不著,隻好開動腦筋去想象了。想象了片刻之後,雙胞胎步調一致的貓腰伸腿,賊一樣的溜進了大門。實在是忍不住了,他們無須商議,直接心有靈犀的湊到了白摩尼麵前。一左一右的蹲下了,雙胞胎之一開了口:“哎,我倆是團座的副官,你見過我們?”白摩尼從鬥笠邊緣掃了他們一眼,然後垂了眼皮,懶得言語。他們是兩個人,然而和一個人也差不多,統一的非常的忠於顧承喜,對外又是統一的窮凶極惡。白摩尼看他們是一對不分彼此的野獸,興高采烈的肮髒野蠻著。雙胞胎的二分之一又出了聲:“你到底叫什麽名字?我倆聽了好幾次,全沒聽清楚。”然後他們看到鬥笠下麵的嘴唇動了,嘴唇是薄薄的粉紅花瓣,唇紅齒白:“摩尼。”二分之一嗤嗤的笑:“你真叫摩尼啊?我還以為我們聽錯了。你這名字真怪。”另二分之一歪了腦袋,兩道目光上下的走:“哎,摩尼,你可真白。”一隻粗糙的巴掌撫上了他的小腿,順著寬鬆的褲管往裏走。二分之一一邊摸一邊吸氣,一邊吸氣一邊笑,像小孩子遇到了大驚喜。另二分之一也試試探探的靠近了他:“摩尼,我看團座現在也不怎麽搭理你了,要不然,你跟我倆好!我倆有錢,你要什麽,我倆給你買什麽!”白摩尼在鬥笠下半閉了眼睛:“滾你媽的蛋。”他的聲音很清朗,然而低沉,像攙了冰碴子的水似的,好聽卻又不好惹。跟著小林,他學會了不少的罵人話。小林不敢明目張膽的虐待他,但是練練嘴皮子總不算罪過,於是天天的罵,恨不能一口氣把他活活罵死。二分之一不生氣,依舊是笑:“你不信哪?”隨即他從衣兜裏摸出了一個沉甸甸的大金戒指,攥了白摩尼的手往裏塞:“看看,是不是十足真金?我倆可不是耍嘴的人!”白摩尼知道這些人手中的金銀首飾,絕大多數都是搶奪來的,上麵全帶著人血,涮一涮就算幹淨。把扳指大的金戒指往小褂口袋裏一揣,他沒覺著自己是受到了冒犯。不是什麽人都能被冒犯的,他已經失去了被冒犯的身份。好比顧承喜時常無緣無故的把小林臭罵一頓,能說小林是受了冒犯嗎?小林有資格生氣嗎?而在這個空蕩蕩的大院子裏,他的地位還不如小林。顧承喜對他的憐愛是抽風式的,在不抽風的時候,顧承喜比小林更冷酷。收了雙胞胎的金戒指,他依舊是沉默。他是沒有歸宿和依靠的人,又想活,所以得搶一點是一點,得賺一點是一點,不要臉了。雙胞胎見他收了自己的東西,心中登時躍躍欲試的做了癢。他們不懂得什麽叫做情欲,直接就要左右夾攻的往白摩尼身邊靠。然而未等他們開始動作,顧承喜忽然大步流星的走進了院內。一眼瞧見了雙胞胎,顧承喜粗聲吼道:“杜國勝!糧庫的土讓誰給動了?”二分之一立刻起身轉向了他:“報告團座,不是您昨天上午讓我往外拿了一箱子嗎?”顧承喜停了腳步想了想:“我讓你拿的?那你趕緊把那箱子給我追回來!”隨即他伸手指了餘下的二分之一:“你也去!沒事總過來對他賣什麽騷?一街的窯子不夠你倆逛?”罵完雙胞胎,他又惡狠狠的瞪了白摩尼:“滾回屋裏去!別他媽在門口曬你那一身浪肉了!”罵完之後,顧承喜繼續往上房裏走。從房裏翻出一份軍火單子,他轉身出了門,發現雙胞胎已經消失了,白摩尼卻是依然坐在廂房門口沒有動。前幾天白摩尼徹夜的咳嗽,他不怕吵,夜夜摟著他睡,好像他是個寶貝。現在他不咳嗽了,也有力氣出門曬太陽了,他卻又無端的嫌惡了他。快步走向廂房門口,他彎腰揪住對方的衣領,像對待一袋糧食似的,把白摩尼拎起來扔進了房內。白摩尼跌在了地上,一聲不吭。等到顧承喜大步流星的走出院門了,他扶著手邊一切可扶的,顫悠悠的又挪出了門。屋子裏太陰冷了,還是半遮半掩的曬著太陽更舒服。顧承喜追回了離庫的那一箱煙土,然後向馬從戎回複了電報:秘書長的麵子是一定要給的,哪怕他走到天邊了,秘書長在他心中,也還是秘書長。這次他可以將煙土如數奉還,隻要秘書長向下麵兄弟賞幾個辛苦錢就行。和五十萬元的煙土相比,幾個辛苦錢自然是不算什麽。馬從戎對著電報搖頭歎息,心裏也有一點想念顧承喜。顧承喜總像是他親手“栽培”出來的,然而一個沒留意,這小子豬油蒙了心,走了邪路。正是往上鑽的苗子,被大帥連根鏟出去了。馬從戎什麽都有,就是沒兵。他一直想和顧承喜建立堅固的同盟,可惜,顧承喜是爛泥扶不上牆,讓他徹底的失望。煙土重新上了路,馬從戎在心裏撥了算盤加減乘除,算到最後,得出了個很美好的數目。和陸永明合夥販鴉片,對他來講還是頭一遭。他以為自己隻能是出錢分紅而已,沒想到通過一個顧承喜,自己還意外的抖了抖威風。顧承喜也算有良心,自己真要,他就真給。這一點好處,他記下了,將來有機會,會在“辛苦錢”之餘,額外的再多給他一點好處。馬從戎自認是個好人,恃寵而驕是有的,但並沒有驕到天怒人怨。他幾乎是笑迎八方客,隻對那些不開眼的、不肯給他上貢的、不把他當成秘書長或者馬三爺供起來的王八蛋們狠毒。了卻了這一樁心事,馬從戎把注意力又放回到了霍相貞身上。乘坐汽車到了霍府,他在後頭的花園子裏,找到了霍相貞。霍相貞最近很不招人愛,因為出任巡閱使一事進行得不順利,頗有失敗的可能性。做了巡閱使,他也還是手中這些權力,未見得能多占多少便宜;然而他想做巡閱使,做不成,他就沉著一張臉往書房中一坐,成半天的不出一聲。家裏沒了會耍活寶的小崽子,馬從戎也沒有耍活寶的天分,強行上陣去耍,定有挨窩心腳的危險。無可奈何之下,他隻好把元滿派上了場。元滿一本正經的冒著傻氣,說不定哪句話就把霍相貞逗笑了。霍相貞近來不大出門,一旦閑了,便和元滿在花園子裏舞刀弄棒。馬從戎靠邊站了,笑吟吟的觀戰。霍相貞和元滿全是光著膀子,襯衫沒脫利索,胡亂的纏在了腰間。兩人手持木刀,虎視眈眈的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肯先出手。霍相貞正好站在了大太陽下,汗水順著他微凹的一道脊梁往下淌。背部的肌肉緊繃了,又滲了一層細汗,亮閃閃的反射了陽光。馬從戎靜候了許久,然而霍相貞和元滿就這麽一言不發的對峙著,一直沒有要打的意思。從褲兜裏掏出手帕,他忍不住走到了霍相貞身後。用手帕緩緩擦過了霍相貞的脊梁,他開口說道:“大爺,先歇歇,瞧您這一身的汗。”霍相貞始終沒找到元滿的破綻,而元滿聽了馬從戎的話,則是就坡下驢的放下了木刀。他既收了架勢,霍相貞也沒辦法再單方麵進攻。回頭看了馬從戎一眼,他邁步往前走,一邊走一邊又低聲說道:“搗亂!”馬從戎跟上了他:“大爺,我不是搗亂,我是有正事兒要對您講。”霍相貞頭也不回的答道:“說。”馬從戎笑道:“大爺,我去聯係一家電影公司,讓他們派人過來,給您拍一部電影片子怎麽樣?”霍相貞停了腳步,在烈日之下眯了眼睛看他:“什麽意思?你讓我演電影去?”馬從戎當即笑著搖了頭:“不是不是,是讓他們像拍電影似的,給您的言行做個記錄。電影是活的,不比照片更有意思?況且,在必要的時候,它也可以作為宣傳品嘛!”霍相貞認為馬從戎已經不務正業到了極致,但拍電影總像是一件“現代化”的事情,帶有摩登和科學的雙重色彩,和一般的不務正業還不一樣。頂著一腦袋的熱汗,他對著馬從戎看了半天,是被馬從戎的奇思妙想弄愣了。足足過了兩三分鍾,他才出聲問道:“怎麽拍?我得幹什麽?”馬從戎規規矩矩的答道:“大爺不用管,一切都包在我的身上。隻要您點個頭,我立刻就去辦。”霍相貞沒點頭也沒搖頭,隻盯著他說了一句:“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