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相貞還是在睡。馬從戎料想他兩天一夜不吃不喝也死不了,於是下進了客廳,他一個人吃了一桶冰激淩。吃完之後,回房睡了。第三天的清晨,霍相貞醒了。馬從戎站在床邊,他坐在床上,一腦袋頭發七長八短的全起了立,麵孔也浮腫得失了清晰輪廓。半閉著眼睛垂了頭,他醒著也像睡著,一言不發,一動不動。馬從戎大著膽子摸了他的腦袋,他也沒反應。於是巴掌從他的後腦勺滑到了他的光脊梁,馬從戎彎腰說了話:“大爺,不能再睡了。別的不說,單是一直不吃不喝也受不了啊!”霍相貞聽了“不吃不喝”四個字,終於遲鈍的把臉轉向了馬從戎的方向,然而垂著眼皮,依舊是不看人:“我睡了多久?”馬從戎小聲答道:“兩天兩夜了。”霍相貞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七老八十的滄桑歲數:“怎麽不叫醒我?”馬從戎像哄個大號孩子似的,輕輕拍了他的背:“大爺太缺覺了,我想讓您一次睡足。”霍相貞的眼皮有千斤重,睫毛忽閃忽閃的又要閉眼:“你就不怕我醒不過來,直接臭在屋裏?”馬從戎笑了,彎腰從床底下給他拿拖鞋——不錯,都會挑理了,可見是沒白睡。伺候著霍相貞洗漱了,馬從戎又給他喝了一碗很稀的蓮子粥。領著他在下客廳的大穿衣鏡前坐了,馬從戎用白布單子圍了他的脖子,要給他剪剪頭發。他動作快,三下五除二的完了工。放下剪刀拿起刷子,他一邊給霍相貞打掃脖子耳根的碎頭發茬子,一邊問道:“大爺,行不行?”霍相貞略略的皺了眉頭,眯著眼睛細看鏡中的人。看了良久,他開了口:“你的手藝,是不行。”馬從戎小心翼翼的解開了白布單子:“手藝好的,您也留不住啊!”然後他等著霍相貞翻臉。等了片刻,卻是一無所獲。霍相貞靜靜的照著鏡子,兩天兩夜的睡眠,把他熬瘦了。把兜著頭發茬子的白布單子送出了客廳,馬從戎托著一把熱毛巾回了來,一邊扒了衣領給他擦後脖頸,一邊問道:“大爺,今天咱們是不是該搬家了?園子比裏涼快,住著舒服。”霍相貞深深的低了頭,被他擦得東倒西歪:“嗯。”馬從戎又問:“白少爺還回不回來了?要是回來的話,我還把廂房給他留著。”霍相貞答道:“他不是咱家的人了,不用給他留。”馬從戎用毛巾纏了手指,給霍相貞掏耳朵:“大爺,別生氣了。”霍相貞猛的抬了頭:“你當我說的是氣話?你以為霍家是個城門洞子,想出就出、想入就入?”馬從戎好脾氣的連連點頭:“是,是,我錯了。”霍相貞霍然起身,一把奪過了馬從戎的毛巾。歪著腦袋自己擦了擦耳朵,他把毛巾往馬從戎懷裏一扔,隨即大步走出了客廳。馬從戎看了他一眼,沒有追。慢條斯理的把毛巾搭上了椅子背,他轉身走到茶幾前,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大夏天的,頂好是一動都別動,守著冰箱風扇幹呆著,才叫享福。一會兒弄點什麽吃的消暑降溫?果凍布丁還是冰激淩?要不然吃幾瓣冰鎮西瓜也好。馬從戎漠然而又鎮定的做了選擇,決定吃冰鎮西瓜。他知道自己頭腦的格局不大,容不得家國天下。但是家國天下和他又有個屁關係?一天三頓飯,一年四季衣,才是他人生的真諦!吃過一塊冰鎮西瓜之後,馬從戎去了後頭院子,開始給霍相貞收拾屋子,順帶著又放了一池子不涼不熱的洗澡水。同時打發勤務兵去了廚房,他讓廚子中午預備一頓柔軟而又富有營養的飲食。於是霍相貞上午洗了個痛快淋漓的澡,中午又吃了一頓可心合意的飯。下午時分,他溜達進了小客廳。小客廳的多寶格中擺了個玻璃相框,嵌著他和白摩尼的合影。拿起相框看了看,他轉身走到靠牆的立櫃前,把相框收進了櫃子裏。眼不見,心不煩。他想走,讓他走!他愛他愛得怕了他,幾千的人馬,憑著他信中的幾句話,他撒手不要了,陪送給了他!畢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有著二十年整的情。長輩們給了他們一個善始,現在他成全他,讓他去愛姓顧的邪種,也給二十年的光陰做一個善終。用一隻充當鎮紙的白玉老虎補了相框的空位,霍相貞邁步出門,站在了大太陽下:“北戴河太平了嗎?”馬從戎從屋中走到了門外遊廊裏,含笑答道:“聽說石督理和萬鎮守使動手了。”霍相貞抬手揉了揉太陽穴:“聶人雄的巡閱使,發表了嗎?”馬從戎搖了頭:“還沒消息。”霍相貞對著他一揮手:“預備汽車,我去趟總理府。元滿呢?我睡覺,他也放假了?”馬從戎抬手往院外一指:“元滿沒走,一直候在前頭,大爺出門就能瞧見他了。”霍相貞不耐煩了:“糊塗東西!他又不是個門房,總藏在前頭幹什麽?”馬從戎下了遊廊,笑嗬嗬的引著他往外走。大爺既已變成活驢,可見是真沒事了。第74章 此處彼處馬從戎看出了霍相貞是要和白摩尼一刀兩斷,並沒有再翻舊賬的意思,便私底下找到了元滿,拍著他的後背安慰道:“你不要怕,該吃吃該喝喝。大帥真要治你的罪了,我替你想辦法。”元滿可憐巴巴的看著他,眼睛濕潤著,像條溫馴的大狼狗。過了一天,馬從戎又見了他,拍著他的肩膀低聲說道:“沒關係了。往後辦事多長眼,多用心。沒人總給你收拾爛攤子。”元滿本是個挺拔結實的小夥子,如今被馬從戎拍了又拍,拍成了個沒骨頭的小男孩,無端的比人矮了一頭。感激涕零的眨巴著濕潤的黑眼睛,他一定要請秘書長吃頓大餐,不吃不行,他雖然黑瘦了一圈,但依然有的是力氣。秘書長如果不賞臉,他會親自把秘書長扛去飯店。傍晚時分,馬從戎酒足飯飽的回了霍府。天氣熱,他做襯衫長褲的便裝打扮,脫下的西裝外衣搭在臂彎,他甩著胳膊走得很來勁,細汗洇濕了他清晰的鬢角,顯得臉更白皙,發更烏黑。雖然對霍相貞的腦袋一貫不客氣,但是他並不同樣潦草的處置自己。他每個月都要光顧一趟東交民巷的理發店,花個十來塊錢,收拾收拾自己的腦袋。對於自己的服飾與麵貌,他是非常的有自信。穿長袍,他像個老爺;穿西裝,他像個紳士。分花拂柳的穿過重重月亮門,他微微的有一點臉紅,不是熱,而是想出了神。按照日子來算,他琢磨著,今晚自己恐怕得給大爺當差。然後像是受到了某種刺激一樣,他周身的肌肉與神經一起“緊”了一下。仿佛剛抿了一口薄荷酒似的,他心中涼颼颼的,有一種甜美的醉意。進入院子之後,他先回房放了西裝上衣,又用毛巾擦了把臉。解了領結挽了袖子,他出門沏了壺龍井,輕手利腳的送進了書房。將茶壺放到了書桌上,他輕聲問道:“大爺,今晚兒——”沒等他把話說完,坐在桌前的霍相貞抬了頭,歪著腦袋審視了他:“我聽說,你在天津拜了個老頭子做師父?”此言一出,馬從戎的言語登時胎死腹中。下意識的後退了一步,他勉強笑道:“大爺也知道了?我沒別的意思,隻是有點兒生意在租界裏,多個朋友多條路,有些事情,還真得仰仗著地麵上的人物,所以……”霍相貞一拍桌子:“混賬話!我是窮著你了還是怎麽的?為了一點兒買賣,你他媽的跑到天津給我丟人現眼!我家的人,向混混兒磕頭拜師!”馬從戎又退了一步,低下頭不敢笑了:“大爺,我沒和下三濫的人混。陸師長的大少爺也是——”話還是沒說完,因為霍相貞起了身:“陸家是陸家!我家是我家!陸永明現在正事一點兒不幹,專帶著他兒子販鴉片,你也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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