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過之後,他把信箋倒扣在了桌上,然後端起飯碗,低下頭繼續吃飯。海碗不小,勺子不小,他的胃口也不小。連菜帶飯的一勺勺送進口中,他鼓著腮幫子閉嘴咀嚼,神情很平靜,一點風浪的影子都沒有。咽下了最後一口飯菜。他放下勺子推開海碗,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涼開水。扭頭望著窗外的紅花綠柳,他出了會兒神,然後拿起信箋,重新又讀了一遍。讀完了,他又把信箋倒扣了,繼續扭頭看窗外。馬從戎悄悄的走到桌邊,大著膽子拿起了信箋。兩張信箋,最粗糙的一種,上麵用鉛筆橫平豎直的寫了滿篇。從頭到尾細細看了,他也沒說出話。這是白摩尼的親筆信。在信中,白摩尼懇求大哥放顧承喜一馬,因為顧承喜若是死了,他也必定無心再活。他保證自己會和顧承喜遠走高飛,同時,帶著幾千人馬的顧團。霍相貞一直望著窗外,一貫挺拔的腰身微微佝僂了,他的臉上沒有表情。不知是看了多久,他伸手又拿起了信。仿佛是忘記了信上的內容,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讀了第三遍。馬從戎把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大爺,往開了想吧!”霍相貞低頭吸了吸鼻子,又抬頭清了清喉嚨。背對著馬從戎站起身,他從桌邊窗台上拿了洋火盒,劃燃火柴點了信箋。一小團火苗飄飄然的落在了地上,瞬間熄滅成了一堆輕薄的餘燼。霍相貞挺直了腰,同時對著窗外的風光說道:“我和他們白家的緣分,算是徹底盡了。”然後,他邁步走出了指揮部。霍相貞讓人推來了一門野戰炮。親自搖著射界瞄準了,他把射擊的方向定在了顧團陣地的一側。炮彈射出去,是貼著他們走。炮彈箱子也被士兵搬運過來了。將一枚炮彈填進炮膛拉了閂子。他將炮栓上的繩子往手上一纏,隨即俯著身抬起頭,握著繩子狠狠向外一拽!一聲巨響過後,炮彈破空而出。而霍相貞充耳不聞似的鬆開手上繩子,彎腰又從箱子裏抄起了一枚炮彈。一鼓作氣的,他連開了三十炮。末了轉向聞聲趕來的孫文雄和馬從戎,他在烈日下站成了一杆筆直的標槍:“不打了,退兵!廊坊的回廊坊,北京的回北京!”第72章 真相在得知霍相貞退兵之後,顧承喜站在夕陽餘暉中,極力的放遠了目光往北望。炮火平息了,危險消除了,他的靈魂開始一點一點的向下沉,向下歸位。多少天了,他一直感覺自己不像個人,像隻野獸,藏著尖牙和利爪,隨時預備著給誰來一下子!往北望,他站成了一棵筆直沉默的樹,眼睛一眨不眨,北方是平安離去的方向。殘陽如火,燒紅了天,烤紅了地,潑了他一臉的血。忽然抿嘴笑了一下,他想起了上個月,在河南,也是這麽一大片荒涼的草甸子,平安一手牽著馬,一手牽著他,趟著滿地高高低低的綠草往營裏走。他爹娘死得早,好像生下來就是個野小子,一輩子沒當過孩子。然而當時由著平安握了自己的手,他無端覺出了自己的好和乖。他願意好好的,乖乖的,跟著平安慢慢走。這並不是很久遠的事情,回憶起來,就在眼前。垂下的雙手緩緩握成了拳,他甚至還記得平安掌心的溫度。靈魂繼續向下沉,像一泓水一塊冰,涼陰陰的,存著無盡的寒意。像要驅寒似的,他冷笑了一聲。揚起雙臂向後一仰,他做了個中彈的姿勢,直挺挺的倒在了草地上。隨即像一條長蛇似的扭曲了身體,他大睜了眼睛望著上方血紅的天空。他想平安,他要平安。求之不得,求不得,他又饞又餓,他想吃人!牙齒緊緊的咬了,他似笑非笑的哼出了一聲呻吟。蔥蘢的花草之中似乎藏著地火,生生把他燒了個皮焦肉爛。他活著,也像是死了,是個死不瞑目的惡鬼。因為他的所愛和所求,在一朝之間,全部離他遠去了。他的首尾忽然長成了無邊無際,蜿蜒著橫貫了蒼茫大地,所過之處,寸草不生。黑血翻騰在他的腔子裏,他想殺生,他想吃人!入夜之後,顧團還要繼續前行。直隸沒有他們的容身之處,白摩尼在信裏寫得很清楚,他們是要“遠走高飛”。走到哪裏,飛到哪裏,顧承喜心中也沒個準譜。好在武官們都對他忠心耿耿,幾個文官嘀嘀咕咕的不甚聽話,被他一槍一個的當眾斃了。開晚飯的時候,白摩尼沒食欲,隻喝了一點米粥,如今餓了,便拄著手杖挪到了顧承喜身邊。扶著顧承喜的肩膀坐下了,他開口問道:“小顧,還有餅幹嗎?”要照往常,顧承喜一定是先把他抱到腿上坐安穩了,然後再支使勤務兵去燒熱水拿餅幹。然而今天他沒有動,隻神情漠然的扭頭望向了白摩尼。迎著他的目光,白摩尼有些莫名其妙:“小顧,你怎麽了?”顧承喜忽然微微一笑:“寶貝兒,我正在心裏算賬呢!”白摩尼抬手捂住了咕嚕嚕作響的肚子:“算什麽賬?你沒錢了嗎?”顧承喜抬手摸了摸白摩尼的頭發臉蛋,同時語氣溫柔的笑道:“為了你這麽個小,我是又搭性命又搭前程。這筆賬我算了半天,怎麽算怎麽感覺是吃了虧。你呢?你意見如何?”白摩尼怔怔的看著他,以為自己是聽錯了:“小、小顧……”顧承喜依舊撫摸著他的肩膀和手臂:“寶貝兒,我發現你是真騷,隔三差五的非得挨頓操才舒服。真他媽的賤哪,我不上你的門,你就往我家裏打電話。寶貝兒,我問你,你當時是不是想挨操想瘋了?”白摩尼猛的向後一退,難以置信的打了結巴:“你怎麽——你怎麽——”顧承喜笑著一攤雙手:“我怎麽?我沒怎麽,我就是後悔了。老子有的是錢,大把的銀元撒出去,兔崽子要多少有多少,我缺你這麽個狗屁不懂的小瘸子?再說你那個屁股,我早玩膩了。水豆腐再嫩,吃多了也淡,對不對?”白摩尼盯著顧承喜,秋水眼中波光閃爍,是靈魂亂了:“小顧,你……你騙我?”單薄的手掌撐了地,白摩尼一點一點的向後退了,聲音中帶了哭腔:“你騙我和你好,騙我跟你走,騙我給大哥寫信……”顧承喜席地而坐盤了腿,雙手扶著膝蓋一歪腦袋,他憊懶的一笑:“放心,往後我不騙你了。”白摩尼定定的望著顧承喜,篝火的火光映紅了顧承喜的笑臉,跳動的光影把麵孔渲染成了溝壑起伏的鬼麵具。仿佛是二十年來第一次真正的睜開了眼,他從那張鬼麵具上,瞬間見識了整個世界的險惡!過去他以為戒大煙便是最重的痛苦,陳瀟山便是最壞的敵人。今天他才稍稍的明白了,才略略的清醒了。原來,不是的。“我沒害過你……”他沒有嚎啕,然而淌了滿臉的眼淚,還想和顧承喜講個道理出來:“你為什麽要害我?”顧承喜當即哈哈大笑了,笑夠了才答道:“起來吧,咱們得往南走了!小美人兒,別哭啦,跟我上山當土匪去吧!”白摩尼掙紮著拄了手杖想要起身:“不,我不跟你走。我回家去……我要回家……”顧承喜起了立,把雙臂環抱在了胸前:“回家?找你大哥?讓他帶兵回來,開炮轟了我?”話音落下,他伸手去拽白摩尼:“別扯你娘的淡了,趕緊跟我走!”白摩尼眼看他逼近了自己,慌忙掄了手杖去打他,一邊亂打,一邊又抽泣著哭道:“別碰我,顧承喜,你不是人!”顧承喜沒想到他會動手,而手杖輕輕巧巧的還真硬。手指關節挨了一下子,他疼得立刻縮了手。笑容驟然消失了,他一腳踹向了白摩尼的胸口:“你個欠操的兔崽子,還想跟我耍少爺脾氣?”白摩尼像個人偶似的,順著他一腳的力道向後一摔,險些倒進了篝火之中。而顧承喜意猶未盡的抄了馬鞭子,劈頭蓋臉的又對他混抽了一頓。白摩尼活了二十年,隻在最不成器的時候挨過大哥的耳光。細細的鞭梢卷過他的皮肉,他疼得尖聲哭叫,可是沒遮沒掩的滾在鞭下,他任著顧承喜抽,甚至不知道抱著腦袋保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