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摩尼力克萬難,猴子似的攀援向上。小樓的舉架很高,二樓的窗戶已經頗具高度。白摩尼從小到大,活得比小姐家還要嬌貴,如今算是破題第一遭的冒險。一鼓作氣爬到頂,他一手扶著梯子,一手抬起來啪啪的拍玻璃窗,又把臉貼上窗子往裏看。霍相貞躺在床上,剛剛喘勻了氣,冷不防的又受了驚動,胸膛中登時煩出了一團虛火,抓心撓肝的躺不住坐不起。馬從戎正好進來了,迎麵見了窗外的白摩尼,他在驚訝之餘當即笑道:“喲,大爺,白少爺又淘氣了,爬了梯子上二樓,正拍窗戶叫您呢!”然後他走到窗前,笑吟吟的擋住了白摩尼的視線。白摩尼急了,扯著嗓子喊道:“你讓開!讓我看看大哥!”馬從戎轉過身,明知道霍相貞現在怕吵怕鬧,但是故意大聲問道:“大爺,白少爺想見您呢,要不然,我攙您下床過來,和白少爺說說話兒?”這句話說得響亮,窗裏窗外全聽清楚了。霍相貞神情痛苦的閉了眼睛,一股子虛火直攻入腦,燒得他太陽穴跳著疼。竭盡全力的抬手一拍床褥,他實在是說不出話了,隻從鼻子裏重重的呼出了兩道熱氣。於是馬從戎一臉同情的對著白摩尼搖頭一笑,隨即伸手拉了窗簾。白摩尼愣住了,下一秒,他開始瘋狂的敲窗戶,一邊敲一邊喊大哥。不出半分鍾的工夫,他連人、帶梯子,全被衛兵抬走了。小樓恢複了先前的清靜。馬從戎坐在床邊,握著霍相貞的一隻手。霍相貞徹底沉默了,也不再問白摩尼的下落了。這天過後,霍相貞的疹子開始消退。在此期間留在樓中當差的人,從小雜役到大師傅,全受了賞賜。連門口站崗的衛兵們,都一人得了三百大洋。馬從戎得了半天的假,乘著春風去找了顧承喜。顧承喜獨自住著個小四合院,院子房子全收拾得挺利索。顧承喜請他到上房裏坐,他不去,隻從衣兜裏抽出一張支票:“喏,全有份,大帥說了,也別把顧承喜落下。”顧承喜接了這張小票子,知道它的價值,但是不知道它的來曆:“喲,這玩意兒……不是能到銀行裏提錢的嗎?大帥送給我的?”馬從戎善意的抬手一指他:“什麽送,那叫賞。大帥的疹子是徹底退了,算是過了一大關。這一回凡是伺候過他老人家的人,全得了賞,你也不例外。兩千塊錢,拿著花去吧!”顧承喜笑了:“這——我也沒幹什麽啊!我就看了幾天小爐子!”馬從戎呆不住,忙忙的要走:“要不然說你和別人不一樣呢!大帥給你優待,你就拿著吧!走了,改天再會。”馬從戎一陣風似的吹遠了。顧承喜回了房,把支票往桌上一扔,有心感恩戴德,可惜實在是做不到。霍相貞在金錢上很大方,在感情上卻又太吝嗇。之所以對他吝嗇,想必因為他是“下麵的人”,沒有資格,不入流,不配。又過了一天,他聽說馬從戎有了喜事。一個高級奴才一樣的副官長,居然搖身一變,成了督理公署的秘書長。這個消息讓顧承喜在家獨坐了小半天。末了他告誡自己以後見了馬從戎,要記得稱一聲“秘書長”,萬萬不能再提“馬副官”三個字。馬從戎喜氣洋洋的升了官,公然在家大擺筵席,賓客之中也有顧承喜一個。顧承喜搭了軍需處長的汽車同行,處長問他:“我看你和秘書長好像很熟?”顧承喜很痛快的答道:“是。當初大帥把我接到北京時,是秘書長給我預備的房子。秘書長體諒我在北京人生地不熟,處處照顧著我。要不然那時候——”他嗤嗤的發笑:“我連洋車都不會雇。”軍需處長也聽說他救過大帥一命,所以此刻細細品味著他這答話:“秘書長對大帥也真是忠心耿耿,聽說前些天大帥身體有恙,全是秘書長一手服侍大帥?”顧承喜還是笑,仿佛覺得這都不值一提:“是,秘書長心細。我當時還想給秘書長幫幫忙呢,結果大帥不用我,嫌我笨。”軍需處長緩緩的點頭,發現自己的處裏藏龍臥虎。顧承喜能和秘書長稱兄道弟,這是個人才啊!處長忽然愛上了顧承喜。汽車開到馬宅所在的胡同口,胡同裏早已停了長長一溜汽車,處長的汽車肯定是進不去了,隻能另找安身之處。處長帶著顧承喜先下了汽車,很友愛的和他肩並著肩往裏走,一路走一路談笑風生。整條胡同都被東遊西蕩的大小士兵占據了,其中還夾雜著幾個年輕的副官。兩人剛剛走到一半,身邊的汽車車門忽然一開,正好攔住了處長的道路。處長往車中一看,緊接著大笑道:“連師長?有日子沒見了,你怎麽還住在天津總不回來了?”顧承喜也跟著處長往車裏看,結果隻見一個小個子軍人正在往外挪。一腳伸出來落了地,軍人手扶車門往外探身,然而腳下沒站穩,他未等鑽出車門,先來了個踉蹌。顧承喜個子大胳膊長,連忙伸手扶了他一把。處長也跟著說道:“連師長慢著點兒,這地上全是坑。”連毅手摁車門站直了身。抬手摘下軍帽,他先是美滋滋的對著處長一笑,隨即上下打量了顧承喜。處長做了介紹:“處裏新來的小顧,也是秘書長的小兄弟。”顧承喜總聽人提連師長,但今天是第一次見。麵對著眼前這個白白淨淨的小個子,他不知道說什麽才好,所以幹脆隻敬了個軍禮:“連師長。”連毅一手將軍帽合到胸前,一手攥了拳頭,向著顧承喜的胸膛一敲:“嗬,真高。”然後他收回手,摸了摸自己溜光鋥亮的背頭,同時把顧承喜又重新打量了一遍。顧承喜的確是高,導致他得仰著腦袋看。看完之後轉向處長,他挑著眉毛一點頭:“小兄弟很不錯,秘書長的?”處長眨巴眨巴眼睛,隨即哈哈大笑:“人家是真兄弟,你以為是……”連毅也嘿嘿的笑了:“不是我說,他這身量有點兒像咱們大帥。”處長不敢再和他扯淡了。連毅可以信口胡說,但是處長不能。第19章 狐假虎威顧承喜跟著處長,處長陪著連毅。連毅把軍帽向後扔給了衛士,讓自己微禿的額發見了春風。一路笑談到了馬宅門口,馬從戎正好從裏往外走,與師長和處長走了個頂頭碰。處長喜眉笑眼的剛要開口,卻是慢了一步,被連毅拔了頭籌:“馬秘書長,我特地從天津過來給你道喜,你怎麽招待我啊?”馬從戎穿著一身利落的藏藍長袍,看著素淨而又沉穩。雙手握住連毅的手搖了搖,他的麵孔白中透亮,春風在他眉宇間打了旋兒:“連師長,萬沒想到您老能來,在下真是受寵若驚了啊!”連毅笑模笑樣的攥著馬從戎的手,好像攥得還挺享受:“大帥近來怎麽樣?剛到北京,還沒來得及去府裏問候請安。聽說,前一陣子他發了疹子?”馬從戎笑著一點頭:“可不是?大帥一鬧病,可把我熬苦了。”連毅摸了摸他的手背:“我的秘書長,苦盡甘來嘛!”馬從戎一邊談笑風生,一邊不動聲色的抽出了手,對著處長又一抱拳:“陳處長,今天您絕不白來,我叫了個戲班子,晚上在家唱幾出好的,準能入您的耳。”處長是個戲迷,聽聞此言,臉上果然有了笑容。不等處長和師長再說話,馬從戎輕輕巧巧的繞過他們,對著顧承喜一招手。隨著雙方關係的加密,顧承喜在他的嘴裏,已經從“顧爺”變成了“承喜”:“承喜,你不該跟著處長一起到。我還指望你幫我張羅張羅呢,你別自居為客啊!”顧承喜知道憑著馬從戎如今秘書長的身份,叫自己一聲承喜,已經是給了自己臉。笑嗬嗬的答應一聲,他走到了馬從戎麵前,又問:“我幹點兒什麽?你發話吧!”話音落下,他忽然生出了如芒刺背的感覺。下意識的回了頭,他正對上了連毅的目光。連毅揚起了眉毛,正在笑吟吟的將他從頭看到腳。莫名其妙的彎腰回了一禮,他轉回了前方,對著馬從戎暗暗一使眼色。馬從戎先不回答,等家裏的招待員把處長和連毅領走了,他才低聲笑道:“媽的,那老妖怪不分男女老少,是個人就能喜歡。看出來沒有?他瞄上你了。”顧承喜隱隱的明白了,但是又不能相信:“瞄上我了?”馬從戎一拍他的臂膀:“沒事,他瞄也白瞄。不用大帥發話,憑我一個也能保得住你。你往裏走吧,去給我檢查檢查戲台。我今天沒空招待你,要是渴了餓了,自己去找吃找喝,聽見沒有?”顧承喜很痛快的一點頭:“哎,我知道了!”顧承喜在馬宅做了一陣子監工,晚上又吃了一頓不飽不饑的豐盛宴席。及至天色黑了,搭在裏院的戲台下麵扯出一溜電燈,照得滿台通亮。這些日子十分和暖,入夜之後風也不涼,足可以讓人安安穩穩的看場露天好戲。馬從戎坐在前排的座位上,本在聽連毅說話,聽著聽著他被一名副官叫起了身。原地一個向後轉,他雙手抱拳迎向了院門:“安師長!”安如山大搖大擺的走進來了,是捏著鼻子來給馬從戎捧場——他看不起馬從戎,但是又不敢得罪馬從戎。嘻嘻哈哈的坐到了連毅身邊,連毅比他年長,還是霍老帥的學弟,照理來講,不可不對其恭敬;然而他煩連毅煩得死去活來,硬是開不了口和對方寒暄。連毅沉著臉靜默片刻,忽然起身走去了第二排。另挑了個空位坐下了,他一眼叨住了顧承喜。對著顧承喜一抬手,他出聲叫道:“沒地方?過來坐。”顧承喜寧願站著,也不願陪著連毅長坐。但是心思略略轉了一圈,他上前幾步,坐到了連毅身邊。剛一坐下,連毅的手就搭上了他的大腿。來回摸了一遍,連毅喃喃罵道:“這腿,真他媽長!”顧承喜豎起了一脊梁的寒毛,之所以硬挺著不肯逃,完全是因為連毅的師長身份。聽說連毅一直和霍相貞不對付,但是馬從戎一樣的和他有聯係;顧承喜嫉妒著馬從戎,厭惡著馬從戎,同時又學習著馬從戎。兩眼一抹黑是不行的,認識個師長,總比不認識強。至於連毅的手——權當自己是讓隻老兔子撓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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