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鹿讀完信後,把信箋按照原樣折好塞回信封,然後彎下腰用胳膊肘支撐了膝蓋,低頭捧著臉沉默了片刻。有點想何若龍了。小鹿想自己之所以思念何若龍,大概是因為太寂寞。照理說,像他這個年紀的青年,已經很應該娶妻生子了。如果有了家庭,他從外麵回來時,有人迎著他噓寒問暖,有人圍著他說說笑笑,那感覺一定溫暖美好。對於妻子的款式,他說不清楚,因為生平唯一懷著好感與悸動接觸過的女性,隻有餘家大小姐。現在他也不喜歡女人了,在陸士的時候,有學生私下收藏女人的裸體畫片,他偷著看過幾次,結果悲傷的發現自己心如止水。對男人倒是很感興趣,總是盯著他們的肌肉和生殖器官,對於比較雄壯的貨色,他會格外眼紅。小鹿進入臥室,把衣箱上的大鏡子拿下來放到一旁床上,又把上一層的衣箱搬下來放到地上。打開下一層衣箱的箱蓋,箱子裏放著他的寶貝。這寶貝不是金銀,而是包著套子的口琴、幾封舊信,以及一打嶄新的唱片。舊信是他在陸士時,和一名日本女作家往來的信件。那女作家顯然是文采風流的,小鹿見過她登在報紙上的大照片,對她很是仰慕,但因為他在預科忙於鬥毆,實在是沒有好好的學習日本話,所以女作家很快就不再理會他那些顛三倒四的書信了。把何若龍的信封也整整齊齊的放進了箱子裏,他鎖好箱蓋,又把旁邊的衣箱重新摞了上去。最後他雙手捧起大鏡子照了照,發現自己的臉蛋居然紅撲撲的很有血色。“這是感情的力量。”他想:“我是人,不是機器,不能免俗。”小鹿想給何若龍寫封回信,但是不知道寫什麽才好。思來想去的到了天明,那小兵早早的走了,他這回信也就化作了泡影。然後他忙著籌辦幾百士兵的冬衣冬糧,逼著縣長幫忙,縣長不肯,於是他硬著頭皮和心腸,在縣長麵前大耍無賴,逼著縣長立刻去找錢,否則的話,就要明搶了。縣長對待境內的丘八,素來是沒辦法的,況且這丘八解決了狗尾巴山上的土匪,是有功的丘八,讓他更加無可奈何。後退一步服了軟,他將縣內的大小商戶集中起來榨了一遍油,得來的油水,他自己分一小點,給鹿營長分一大塊,餘下部分,歸入軍餉。從問題的發生到解決,統共用了不到一個月。小鹿很得意,沒想到自己是個這麽有辦法的人。得意之餘,他起了閑心,這天下午,他問張春生:“從這兒到跑馬營,路好走嗎?”張春生思索了片刻,末了答道:“不好走,雖說現在還沒下雪,但是那路也夠險的,全是羊腸小道,一寸平地都沒有。”這個答案不是小鹿想聽的,於是他不置可否,當沒聽見。過了兩個多小時,他把武魁單獨叫進上房,問道:“從這兒到跑馬營,路好走嗎?”武魁不知道是剛從哪裏跑回來的,被冷風吹出了一張大紅臉:“跑馬營?狗尾巴山那邊兒的?好走!又沒下雪,路也不滑,繞著山慢慢走唄!”小鹿嗅著武魁身上寒冷新鮮的氣味,沒頭沒腦的笑了一下。翌日清晨,小鹿收拾出了一個小包袱交給武魁,然後把家扔給張春生,自己也不作交代,帶著一隊兵就出門去了。何若龍的信是接二連三的來,但他始終沒能寫出半封回信。現在閑了,他要親眼去看看對方,看看對方的事業,看看對方的人。 第五十九章(上)在狗尾巴山這一帶,想走長途的山路,隻能騎馬,連馬車都不大好走,至於汽車,則是非在縣城才能偶爾見到幾輛過路。小鹿心想隻要自己胯下有馬,地上有路,就不怕走不到跑馬營去,故而帶上武魁等人,又挑選了十幾匹最好的軍馬,他不假思索的就上了路。武魁緊跟著他,也是興致勃勃,因為他和張春生的性情不一樣,張春生萬事求穩,而他野慣了,能往遠跑,就不肯留在家裏。然而這回跟著小鹿出縣城進了山,他剛走出了不到十裏地,就感覺情況不大對勁——天陰了。催馬趕上了前方的小鹿,他開口問道:“營座,您去跑馬營,有急事兒嗎?”小鹿望著前方不看人:“沒急事兒。”武魁抬手指了指天:“營座,您看,好像是要下雪啊!”小鹿向上一翻眼睛,然後點了點頭:“是像。”武魁見他一根筋,隻好大著膽子開了口:“那個……要是真下了雪,路上可不好走。”小鹿這回扭頭看了武魁一眼,忽然感覺武魁和張春生一樣,專門要跟自己唱反調。早知如此,不如自己一個人走,不帶這幫拖後腿的懦夫。武魁被他看了一眼,看得有些心驚,知道自己是說錯了話。勒住戰馬略退了一小步,他不敢勸了。小鹿走出二十裏地時,山裏開始刮風了。這風不是鋪天蓋地卷過來的,而是見縫插針,一拐彎走到風口了,狂風能把他們連人帶馬吹成真正的人仰馬翻。然而再一拐彎變了方向,風又弱了,讓人覺得這路也不是不能走,還有希望。武魁以及他那些充當衛士的小弟兄們,這一路是越走越後悔,風景沒看著,反倒有了活活凍死的危險,然而已經上了營長的賊船,半路想逃也逃不成。小鹿一馬當先的走在前方,臉凍得一點知覺也沒有了,自己摸索著用手掐了掐,怎麽掐也不知道疼。雙手帶著皮手套,皮手套凍硬了,手指頭也一樣是硬的。忽然一陣狂風從兩座山間鼓了過來,把他頭上那頂軍帽吹上了半空。武魁見了,“哎哎”的大叫。想要下馬去找,可是哪裏還有帽子的影蹤?於是武魁轉而在風中又喊:“營座,把我這帽子給您吧!”小鹿頭也不回的擺了擺手,表示不必。走到三十裏地時,天空中飄起了雪片子。小鹿俯在黝黑的馬背上,馬強壯,他苗條,所以黑馬還能堅持著小跑。天氣這麽糟,而且接下去隻能是越來越糟,但是小鹿一點打道回府的念頭都沒有。何若龍給他寫了那麽多封信,他一封都沒回過,今天像是要做個總回複一般,他心急火燎的想要去見見何若龍。見了何若龍幹什麽?也不幹什麽,就隻是見見。走到五十裏時,眾人在一座石頭山後下了馬。一是避避風雪,二是人吃飯,也讓馬補補草料。秋天的狗尾巴山那麽美麗,到了這個時候,萬物凋零,進山之後隻能看到東一座土包西一座石嶺——這還是山腳,如果再往高了去,道路隻有更險更亂。小鹿舉目四望,心想這就是何若龍混了好幾年的地方,在這地方消磨青春,他心裏一定是苦的。武魁攏了一堆火,把凍成石頭蛋子的硬饅頭烤成柔軟焦黃,遞給小鹿充作午餐。小鹿先前沒感覺餓,可是接過這熱饅頭之後,也沒看也沒嚐,直接就往嘴裏一塞。等他反應過來時,饅頭已經不知不覺的進了肚。武魁從火上拿起鐵殼水壺,讓他喝幾口水,又問:“營座還要不要了?饅頭還有呢!”小鹿搖了搖頭,因為依舊是沒有食欲。貼著一塊山石站直了,他仰起頭望天,看雪花紛揚而落。他張開嘴,想嚐嚐雪的味道。但是嘴唇和舌頭全都凍得麻木了,和雪是一個溫度。雪花落到他的舌尖上了,他也沒知覺。武魁嚼著饅頭看了看他,以著欣賞的態度暗想:“小嘴兒。”歇了不過一個小時,小鹿把眾人吆喝起來,騎上馬又上路了。走到六十裏遠時,馬已經要支持不住。到了八十裏遠時,小鹿率先下了馬。雪下得太快了,居然在半天之內積起厚厚一層,一腳踩下去,竟能沒到小腿。小鹿不管旁人死活,單是閉著眼睛低著頭,掙命似的往前頂風走。他是領頭的,自己看不見自己,旁人也看不到他的正麵,隻見他後腦勺是白的,不知道他的眉毛眼睛乃至整張麵孔,都被冰雪糊住了,也是白的。整支隊伍都悔得要哭,真怕自己會活活凍死在這山裏,唯有小鹿是一根筋,既不後悔,也不痛苦,隻是一味的往前走。很迫切的想要早點到跑馬營,因為到了跑馬營,就可以看到何若龍,也不必再頂風冒雪的受凍了。雪越來越厚了,從軍靴靴筒倒灌進去,讓他的襪底都結了冰。雙手拽緊了韁繩,他是靠著黑馬拖著他走。對於苦楚,他的感受不深,像是和這冷與累都隔了一層似的,靈魂對身體不親,身體快要熬不住了,靈魂還很堅決的逼著他往前走。對自己都這麽狠,對待身後的部下,他更是不往心裏放,走了這麽遠,一直不回頭。他記得自己過去看過一本講地獄的舊書,說地獄裏有一處紅蓮地獄,奇寒無比,人在裏麵凍得皮開肉綻,血肉如同紅蓮盛開一般。當時他讀著隻是感覺怪嚇人,如今一步一步的往前挪,他忽然想起這件掌故,就暗暗的想:“我這是進了紅蓮地獄了。”然後他像凍傻了似的,又木然的想:“我怎麽就下地獄了呢?”這個念頭一閃而過,隨即宛如受到了某種感召一般,他抬手一抹睫毛上的沉重冰霜,抬起頭望向了前方。前方山路蜿蜒向下,下到盡頭是一片遼闊穀地。穀地之中房屋鱗次櫛比,如無差錯的話,正是跑馬營鎮!小鹿長長的籲了一口氣,“咕咚”一下跪在了大雪地上,同時發現天色竟然是這麽的昏暗,自己已然跋涉了整整一天。黑馬低了頭,用嘴叼他凍硬了的後衣領,以為他是力不能支了,想要拖著他走。他抬起手臂,姿態僵硬的環住了馬脖子,先是左腿運力,後是右腿運力,兩條腿一前一後的重新站起來,他繼續走。自己也隱隱的感覺不可思議,因為他和何若龍其實談不上有交情,認識了也沒有多長時間。一個多月沒見了,如果不是有衣箱裏的那些信作證,他幾乎要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遇到過這樣一個姓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