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很快,讓旁人簡直無從阻攔。小鹿身上一涼,而何若龍向下一瞧,當即笑道:”睡覺還穿這麽多?”小鹿的確是穿得多,睡衣睡褲俱全,衣褲料子是洗軟了的白棉布,睡衣下擺平平整整的掖在褲腰裏,褲腰還穿著抽拉繩,兩邊繩頭係成了個很勻稱的蝴蝶結。除此之外,他甚至還穿著襪子。盤著腿坐起來,他看看何若龍,又看看張春生,有一點尷尬,但是還能夠保持平靜:“謝謝你的早餐。”張春生不知道小鹿的隱疾,但是熟知小鹿的怪癖,於是此刻他轉向何若龍,彬彬有禮的說道:“何先生,請您暫時回避片刻,我們營座現在要洗漱了。”何若龍答應一聲,轉身出了門,出門之後才反應過來——他洗個臉刷個牙,怎麽還得讓我回避?就算他是個女的,就算他是個黃花大姑娘,洗臉刷牙也不是見不得人的事情啊!屋子裏響起了嘩嘩的倒水聲音。何若龍回頭一瞧,結果看見張春生也出了來。把房門關嚴了,張春生在門口一站,是天下門神中最不起眼的一座。何若龍第一次意識到小鹿是個怪人,正當此時,有客來到,乃是程世騰。辦事處的管事人把程世騰一路引到了小鹿這邊。何若龍認識程世騰這張臉,也隱約能夠猜出他的身份,但是未經介紹,不好貿然的和他打招呼。程世騰在經過他時,倒也特地的看了他一眼,這一眼來得居高臨下,是大少爺見了窮小子,並且是陌生的窮小子,縱是看了,也沒看在眼裏。何若龍被他這一眼看得心中一寒,同時見他走到了房門前,管事人先是對著張春生笑了一下:“程大爺來找鹿營長,麻煩你給通報一聲?”張春生麵無表情,側臉隔著門板喊了一聲:“營座,有人找您。”管事人立刻跟著補了一嗓子:“是程大爺,咱們程主席的公子——”程世騰聽管事人說話囉嗦,當即不耐煩的抬手將他向旁一推。與此同時,屋中傳出小鹿的回答:“等一下。”程世騰站到了門前,伸手想要推門:“小鹿,剛起床嗎?正好,跟我回家吃早飯。”何若龍聽了“家”和“早飯”兩個詞,心中又是一冷。那個“家”裏給小鹿預備的早飯,一定不會是油條豆漿。張春生堵在門前,忽然輕聲說了一句:“您請稍等。”程世騰萬沒想到這麽個黑頭黑臉的小副官敢擋自己的路,登時就要瞪眼睛。然而正在此時,房門一開,戎裝筆挺的小鹿走了出來。麵色不善的看著程世騰,他開口問道:“你找我有什麽事?”張春生自動的退到了一旁,而程世騰換了一副麵孔,瞬間變成了慈眉善目:“小鹿,爸讓我來找你的,他有話和你說。再說你好不容易才回天津一趟,家裏又不是沒你的屋子,你總在這兒住著算什麽呢?不看我的麵子,看爸的麵子,你也不該這麽絕情是不是?”小鹿聽到這裏,心頭忽然拱起了一股怒火:“我絕情?”他向前逼近了一步,仰著臉直看到了程世騰的眼睛裏去:“我絕情?”程世騰還未回答,他已經氣到了要發瘋的程度——念得好好的書,說退學就退學了;無緣無故的,就能被騙進空屋子裏囚禁一整年;不讓他出門,不許他有朋友,關著他養著他,最後原來隻是為了床上那點髒事!既然如此,不如早露麵目,何必當初疼他愛他,後來又逼他害他?小鹿越想越恨,然而全沒法說,連對外訴苦都不能夠。直勾勾的瞪著程世騰,他感覺自己快要憋得爆炸,非把對方活活打死才能解恨。程世騰也覺察出了他的殺意。但是試試探探的,他不但沒有退縮,反而摸索著拉起了小鹿的手,嚴絲合縫的握緊了。隨即向後一轉身,他拽著小鹿就要往外走,一邊走,一邊耳語一般的自言自語:“回家回家回家……”小鹿落後一步,強行抽出手之後,衝著他的屁股就是一腳,一腳把他蹬了個大馬趴。程世騰一翻身爬起來,也變了臉:“好你個小醜八怪,敬酒不吃吃罰酒,越哄你你越來勁。昨天給我拳頭,我不計較,你今天可好,開始上腳了!”話音落下,小鹿上前一步,一拳擊中了他的右眼。        第五十七章(下)小鹿和程世騰在辦事處裏小規模的幹了一仗,旁觀著的人,起初誰也不敢去拉架,後來何若龍見程世騰緩過勁來,揪著小鹿要往身下壓了,這才出了手。頂著兩方麵的拳腳,他硬擠進了二人之間,把這一對冤家分了開來。大少爺添了個黑眼圈,小鹿的嘴角也見了血,好在地麵幹燥潔淨,兩人並沒有滾出一身泥。越過何若龍的肩膀,兩人呼哧呼哧的對著喘,都是動了大氣的模樣。小鹿生氣,大少爺是個從來不受委屈的人,更生氣。忽然繞過何若龍抓住小鹿,他對著小鹿的腦袋狠抽了一巴掌。小鹿沒頭發,基本就是個禿腦袋,被程世騰抽出了一聲脆響,乍一聽簡直像是打了嘴巴子。打完之後鬆了手,程世騰扭頭就走,因為個高腿長,所以走得十分之快,一瞬間就沒了影子。小鹿抬手捂著腦袋,氣得頭暈目眩,不由自主的向後一晃。張春生連忙上前攙扶了他,心中恨武魁到了天津就亂竄,用得著他的時候,他連個影子都不見。小鹿回了房間,半天沒露麵,何若龍敲窗戶叫他,他也不搭理。及至到了下午,他感覺自己內心略微平靜些了,才又出了門,腦袋上頂著個紅巴掌印。何若龍先以為小鹿作為程家的養子,幸運之至,必定是享受了許多榮華富貴,然而見識過了上午那一場惡鬥之後,他才隱隱感覺程家顯赫是程家的事情,顯赫不到一個養子的身上。一個孤兒,沒爹沒娘,和富貴人家的驕縱少爺放在一起養,從小到大,興許是受過了許多的委屈和欺負。何若龍把小鹿叫到自己房內,抬手輕輕揉他的腦袋,同時低聲說道:”那人總這麽對你嗎?”小鹿深吸了一口氣,沒說話。何若龍接著說道:“這回回去了,我非得幹個樣子出來不可。到時候我成旅長師長了,我保護你。”小鹿梗著脖子,還是一言不發。何若龍這一番話,讓他想起了他少年時代的好友餘翰文。餘翰文曾經想用自己每月的零花錢養他,讓他有書念、不受氣。那是何等幼稚而又赤誠的俠肝義膽,沒想到今天會又遇到。但他是不需要被保護的,挨了一巴掌也沒什麽。在軍營裏實習的時候他就發現了,自己是特別的扛揍。那幫兵們起初是對著他撩閑,撩著撩著,因為他是過分的不配合,所以雙方開始打架。近身肉搏也像是一種性的發泄,他沒欲望,可也需要發泄。何若龍的手掌貼著他的頭皮,粗糙溫暖。他輕輕拉下了那隻手,然後用冷淡的語氣說道:“我現在去見幹爹,讓他盡快下令,給你下委任狀和撥軍餉。你的事情一旦定了,我們立刻回去!”然後他從褲兜裏掏出了一隻信封,放到了身邊的桌子上:“我不在的時候,你可以自己出去玩玩,錢是給你的,你隨便花。”話音落下,他轉身出了門,直奔意租界。很順利的,小鹿見到了程廷禮。程廷禮看了看他頭上的巴掌印,看過之後就是很不讚成的一皺眉,也不知道是不讚成誰:“你們兩個——早知道會有今天,我當初無論如何不會把你們兩個放在一起。小瑞回來的時候,氣得像個瘋子,人話也不會說一句,被我罵了一頓,趕到樓上去了。他被你砸出了後遺症,一受刺激就頭疼,我還不好對他管得太狠。”小鹿不知道自己給程世騰砸出了病根,聽聞此言,有些驚訝。程廷禮這時放輕了聲音,又問:“你那身體……現在怎麽樣?”小鹿硬著頭皮答道:“沒有變化。”程廷禮長歎一聲:“這個造孽的畜生!”小鹿是有目的而來,所以此刻直奔了主題。程廷禮靜靜的聽他說話,就感覺這小子對於何若龍似乎是有些過於熱心,不過要說有什麽越界的行跡,卻又看不出來。等到小鹿說完了,程廷禮笑道:”行,既然你開了口,那我就給他撥半個團的餉,再發給他個團長的委任狀。名和利我給他了,餘下的,就看他自己的本領和造化了。”緊接著,他帶著小鹿在沙發上坐下了,仿佛開玩笑一樣,他笑眯眯的小聲說道:“但是,不能白給。你想在你那朋友麵前大包大攬充好漢,也得賄賂賄賂我才行。”小鹿莫名其妙:“幹爹,您想要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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