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聽了這話,方才放心,而且覺得這主意不錯,因為幹爹實在是充滿活力,讓他從早到晚的在盤山公路上來回散步,未免有些浪費年華。如此又過了一個多月,這天下午,顧先生驅車前來,載上陸雪征前去碼頭接人。碼頭本來就是個亂哄哄的地方,偏偏陸雪征和顧先生下車之後,又遇上了一場人海中的群毆。顧先生和陸雪征寸步難行,隻得停下腳步旁觀戰鬥——鬥毆雙方的實力相差很懸殊,一方人多勢眾,身穿軍裝,大概是從台灣過來的一群軍官;另一方則是統一服色的便裝打扮,形象類似南洋青年。陸雪征眼看那幫軍裝人士以多欺少,偏又打了個亂七八糟,便不住搖頭,認為這一批人都是蠢貨;而一名高挑單薄的南洋青年卻是勇猛,接連放倒四五名敵人,下手極狠,招招都是要取人性命,仿佛胸中懷有極大仇恨。陸雪征讚賞他那種同歸於盡的狠勁,但是不能讚同他那套雜亂無章的拳腳。放出目光細看一番,他發現那青年是個非常好看的小白臉,雖然神情凶惡猙獰,但是依然不掩清秀本色,便心生憐憫,恨不能上去幫個忙。然而正在此刻,忽有一名高大軍官擠上前來,當眾拔出了手槍。圍觀眾人登時發出驚呼,一陣混亂過後,小白臉這一幫徹底失敗,被那幫軍人押到汽車上帶走了。顧先生趁此機會拉住陸雪征,連忙離開這一處是非之地。顧先生在碼頭等待片刻,迎來了一位南洋客人。這位客人不過三十多歲,血統混雜,儀表堂堂,一時也看不出是哪國人,但是會講中文,而且非常和氣,向陸雪征做出自我介紹,自稱是泰國華僑,名叫托尼楊。托尼楊帶著一黑一白兩個孩子,白孩子隻有六七歲大,是他的親生兒子彼得楊,這回要隨他在香港遊玩一場的;黑孩子十一二歲了,是托尼楊買來的“好苗子”,這回便要送到陸雪征這裏訓上一年。歡聲笑語的把黑孩子送到陸雪征那邊,托尼楊帶著兒子就此離去。而陸雪征握著黑孩子的小手,坐上顧先生的汽車,也回家去了。第186章 小黑(一)陸雪征把黑孩子帶回了家。家中除了仆人之外,此時隻有陸雲端和蘇家棟還在。他們知道陸雪征今天要帶陌生的小孩子回來,就很覺好奇,一起跑出來看新鮮。結果一見之下,兩人都有些失望——黑孩子這麽小、這麽黑,簡直快要看不出五官眉目來。陸雪征不許他們湊這熱鬧,直接把黑孩子領到樓後一間仆人房裏去了。仆人房是長長的一排,可是仆人並沒有那麽多,所以靠邊一間寬敞空屋便閑了下來。屋內是水泥牆壁水泥地麵,床鋪家具一概沒有。陸雪征帶著黑孩子走進房去,然後關上了房門。蹲下來仰頭望著黑孩子的眼睛,他直接問道:“你叫什麽名字?”黑孩子有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但是不肯看人,也不說話。陸雪征扯過對方的一隻手,展開手掌看了看大小,又向下抬起對方的一條腿,擼起褲管看了看粗細。黑孩子幾乎就是骨瘦如柴的,顯然是出身貧家,一身衣裳卻是半新不舊。陸雪征扒了他的鞋襪再去看腳,發現薄薄的赤腳上已經生出厚繭,可見這孩子平日應該是個小野人,大概是在出門前才特地打扮齊整的。陸雪征站起身來,低聲說道:“從今天起,我叫你小黑。”小黑扭頭望向窗外,窗外有藍天麗日,碧綠草坪潔白房子。小黑覺得那很美麗,但是他依舊不說話。陸雪征轉身離開了,並且把房門鎖了上。陸雪征回到樓內,就見陸雲端不知因為什麽事情,正在大聲訓斥蘇家棟。蘇家棟像一隻落進貓嘴裏的老鼠一樣,恐慌不安的在原地扭來扭去,忽然一咧嘴,他賴唧唧的哭了起來。哭泣並沒有讓陸雲端對他生出憐愛。與之相反,陸雲端把他按在地上捶了一頓,一直捶到他不敢再哭。陸雪征站在一旁觀察著蘇家棟的反應,最後暗歎一聲,心想一個孩子能慫成這樣,也算出奇了。這天晚上,陸雪征並沒有讓人給小黑送飯。一覺醒來到了第二天,陸雪征和金小豐在餐廳內對坐喝粥,陸雲端和蘇家棟在客廳裏分享一大塊奶油蛋糕;丁朋五沒有食欲,站在院子裏隻是打哈欠;李純早吃過了,這時在滿樓裏走來走去,順便去把睡懶覺的俞振鵬叫了起來。仆人房裏的小黑依舊是沒有飯吃。陸雪征把小黑連餓了一夜一天,到了傍晚時分,他牽著一隻大狼狗,開門走進了那間空房。小黑果然已經脫了身上衣服,隻穿一條小褲衩蔽體,瘦骨嶙峋的身體上滿是新舊傷疤;抱著膝蓋蜷縮在牆角,他漠然的看了陸雪征一眼,隨即收回目光望向地麵。狼狗是丁朋五從外麵買回來的,威武粗壯,皮毛油亮,看著可比小黑體麵許多。陸雪征彎腰解開狼狗頸上的項圈,然後直起腰來對小黑說道:“打死它,吃肉!”小黑的眼睛亮了一下。慢慢的站起身來,他邁步走到狼狗身邊,伸手去摸它的後背。狼狗親人,以為小黑是在逗它,便又伸舌頭又搖尾巴;然而正是在這一派和平之際,小黑忽然俯下身體,張嘴就要去咬狼狗喉嚨。狼狗是多麽機靈的動物,當即便要躲閃,可是小黑一口咬住,再不鬆開;狼狗立刻狂吠起來,一人一狗就此滾在了一處。空屋內立刻變成了一個血淋淋的小地獄,陸雪征靠牆站住了,卻是平靜旁觀,並不動心。眼角餘光瞥到玻璃窗子,他看到了窗外兒子那張驚恐的臉。陸雲端不知何時跑了過來,正在向內窺視。小黑和狼狗抱在一起滿地亂滾,這顯然是把他嚇到了!鼻尖貼在玻璃上,他睜大眼睛,緊張的連呼吸都中止了。如此不知過了多久,小黑把狼狗咬死了。他推開死狗坐起身來,滿口狗毛與狗血,胳膊腿上都是被狗爪撓出的血痕。扭頭呸呸吐了兩聲,他下意識的也望向窗外,結果愣了一下,正與陸雲端對視了。陸雲端心驚肉跳,扭頭就跑。陸雪征這時走上前來,彎腰提起一條狗腿,要把死狗向外拖去,小黑卻是立刻抱起狗身,不肯給他——他認為這是自己的獵物,扒了狗皮就可以吃肉了。然而陸雪征不知從哪裏抽出一根細細的藤棍,劈頭蓋臉的抽向了小黑。小黑是不怕打的,這時就要伸手去抓藤棍,哪知陸雪征的動作快如閃電,他張牙舞爪的次次撲空,藤棍如同疾風暴雨一般落向了他的頭臉身體。小黑急了,大叫一聲撲向陸雪征,隨即被陸雪征一腳踢出老遠去!捂著肚子趴在地上,他這回是爬不起來了,眼睜睜的看著陸雪征拖走了死狗。在天黑之後,陸雪征端著一盆熱氣騰騰的燉狗肉,回到了空房內。燉狗肉足以讓小黑忘記整個世界。他也不怕燙,自己用手撈肉往嘴裏塞,嚼都不嚼,囫圇著咽。陸雪征在一旁席地而坐,叼著一根煙慢慢的咂摸滋味。他知道小黑在大嚼的同時偷偷瞥了自己一眼,但是隻做不知,繼續享受著上等煙草的味道。小黑,因為黑瘦,所以看起來小到可憐,但是竟然有胃口吃下一盆狗肉。他的牙口很好,不但吃肉,而且把比較細小的骨頭也一並嚼碎咽下,末了端起大盆喝光肉湯,他直著目光,打了個飽嗝。拿起衣裳擦了擦手嘴,他向後靠到牆上,長長的籲出一口氣。在極度的虛弱與緊張之後終於能夠吃飽喝足,他覺得自己太舒服了,閉上眼睛就是輕飄飄,仿佛靈魂就要從天靈蓋中向上穿越出去。這時,陸雪征忽然轉過身來,把他拉扯到了自己懷裏。房內一片寂靜,小黑僵硬的趴伏在陸雪征胸前,心中不明所以;而陸雪征叼著煙卷閉上眼睛,抬手拍了拍他的後背,舉止與神情都是父親式的。小黑還是僵硬,並且覺得很不自在。頂著滿頭滿臉的紅腫傷痕爬出陸雪征的懷抱,他在牆角處自己蜷縮了起來。陸雪征沒理會,隨他逃走。從第二天起,陸雪征不再讓小黑挨餓了,但也不讓他吃飽,故意吊著小黑的胃口與精神。小黑因為饑餓,因為不滿足,心裏總是空空蕩蕩的。一直伴隨他的恨意時常竄起一股子火苗來,為了發泄出去,他隻好在陸雪征的授意與指導下向沙袋和木樁發出攻擊。他並不愛惜自己,敢於拿自己的細骨頭去和手臂粗細的木棒硬碰硬。陸雪征很讚賞他這種同歸於盡般的勇氣,而每天訓練的時間長短是不一定的——小黑累到爬不起來之時,大概也就到了休息時間了。夜裏睡得早,清晨起的更早。在天色剛剛泛亮之時,陸雪征會把他從後麵小路上帶出去。他須得像個小野豹子似的跑上十裏地,然後才能得到吃早飯的資格。陸雪征通常會開著汽車在後麵遙遙跟著,有一次他想中途逃跑,跳下路基躥進了雜亂無邊的花木叢中。陸雪征下車追了上去,片刻之後就把他捉了回來。他因此挨了一頓暴打,都被打到半死不活了,也仍舊是不肯出聲。他恨極了陸雪征,可偏又不是陸雪征的對手。最後他趴在地上動不得,眼睛已經被鮮血糊的睜不開。他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爬了小半天,水米不曾粘牙。他以為自己這是要死了,可是到了傍晚,陸雪征端著一杯熱牛奶,又來了。陸雪征還是靠牆坐在老位置上,嘴裏叼著一根煙。把軟綿綿的小黑拖到懷裏,他把杯子送到小黑嘴邊。小黑沒有喝過牛奶,嚐了一口,怔了怔,抬手奪過杯子,他咕咚咕咚幾大口就把牛奶喝光了。隨手把那杯子丟到一旁,他現在連恨的力量都沒有了。頭上臉上忽然有了溫暖的感覺,那是陸雪征在輕輕的撫摸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