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輛汽車發動起來,依次開出陸公館大門,駛向碼頭。及至到了碼頭,俞振鵬等人在那裏是等候已久的,這時就一擁而上,把陸雪征一家接下車來。陸雪征舉目一望,隻見碼頭人山人海,已經亂到失控。回頭看向後方的金小豐,他平平淡淡的說道:“人多,你就送到這裏吧。”金小豐盯著他的眼睛:“是,幹爹。”陸雪征轉向前方,在俞振鵬等人的簇擁下向前擠去——不必再囑咐了,金小豐辦事,他放心。陸雪征這一行人千辛萬苦的上了輪船——這是一艘上萬噸的英國客輪,內中環境還算良好。在杜家手下的引領下,陸雪征就近推開一扇艙門,結果就見杜文楨和杜定邦坐在裏麵,兩人衣著簡便,手上還捧著熱茶,顯然是早已上來了。他沒說話,隻是對著這二人點頭一笑,然後自去尋找艙位。杜文楨自從中風之後,事事謹慎,提前許久便定下船票,順帶著也包下了陸雪征這一份。然而盡管他財大勢大,但是架不住人潮洶湧,所以除了滿足自家所需之外,隻替陸家弄到了三間頭等艙,餘下便是零散的幾張床位。陸雪征知道現在一票難求,故而十分感謝,絕不挑剔。他帶著陸雲瑞、蘇家棟占據了一間頭等艙。艙內隻有兩張小床,虧的兩個孩子都很苗條,一張床也夠他們擠著躺下;餘下兩間頭等艙分給丁朋五等人和陸家大師傅——大師傅善於烹飪,手藝高明,理應受到優待。至於其他仆人,也就各得一張床位罷了。一番喧囂過後,汽笛響徹水麵,客輪拔錨起航,乘風破浪直向上海。陸雪征坐在窗邊,就見碼頭景色緩緩變換,一幕一幕都是如此熟悉,熟悉到讓人往常對其視而不見。回想種種前塵往事,他一時百感交集,幾乎又要落下淚來。強迫自己扭開頭去,他見陸雲瑞和蘇家棟已經脫下了外麵衣裳——蘇家棟長高了一點,瘦了一點,越來越像蘇清順,此刻正在效仿陸雲瑞,墊著腳要把自己的外套掛到衣帽鉤上。站起身來摸了摸兩個孩子的小腦袋,他決定去找杜文楨閑聊幾句,混過心中這一陣苦楚。第161章 抵達香港陸雪征白天走到杜家父子所在的頭等艙裏,三位加上杜家總管,四個人從早到晚的打小牌。杜家總管四五十歲了,長袍馬褂的很體麵,然而是個賭賊,摸上紙牌便要贏錢,並且誰也不慣著,杜文楨輸了,也是一樣的要付款。陸雪征來了興致,要和這位總管一決高下,結果如他所願、高下立見——他從天津一路輸到了上海,連錢、帶離別之情,一起都滔滔的流出去了。客輪停靠在了上海十六鋪碼頭。北邊戰事激烈,這裏倒還一派太平繁華。陸雪征離船登岸,隻見眼前換了一番天地,陌生之中透出隱隱的熟悉,仿佛一頁字紙,細讀起來,也有自己的故事在裏麵。杜家有人提早來到上海打前站,這時便掐準時間過來接船。杜文楨自有住處安頓家中這一批人馬,又邀請陸雪征同去落腳;可陸雪征看著對方這浩浩蕩蕩一大家子人,感覺自己無論如何不該擠去添亂,便立刻謝絕。陸雪征輕車熟路的找到一家飯店,將手下眾人安頓下來。傍晚時分,他一個電話打去臨時杜宅,電話那邊的杜文楨十分歡喜,說是確定搞到了七張飛機票,可以分給陸家三張。陸雪征得到了這個消息,先是驚訝,沒想到杜文楨辦事效率這樣高——明明在上船之前,機票還連影子都沒有呢!然後他鬆了一口氣,心裏知道自己這回再無憂慮了。三張飛機票,正好讓他帶上兒子以及丁朋五先走,至於其餘人等,又不趕時間,坐船過去也就是了。一切都如陸雪征所願。在上海悄無聲息的度過一天兩夜之後,他帶著陸雲端和丁朋五,隨同杜家父子以及總管、還有一名熟門熟路的杜家門客上了飛機,一路平安抵達香港。這回飛機落地,便有李紹文前來迎接。陸雪征和杜家眾人道了別,然後見到麵前隻有李紹文一人,心中便有些不快,也不客氣,劈頭便問:“李純呢?幾年不見,現在我來了,他這是擺的什麽譜?”李紹文滿臉堆笑,支支吾吾的卻又講不出個道理來——笑的太持久,而且底氣不足,所以幾乎像哭。引著陸雪征這一行三人走出機場上了汽車,他坐上駕駛位,發動汽車前往住宅。陸雪征生平第一次坐飛機,感覺頗為不適,落地良久之後還要耳鳴。眼看李紹文像隻避貓鼠一樣,笑的快要落淚,他忍下一口氣來,並沒有多說。及至抵達了目的地,他下車站穩,環顧四周,就見腳下一條道路,既不寬闊也不平坦,前方佇立著一所二層小樓,要院沒院、要牆沒牆;推門就進樓,開門就上街。樓房本身除了陳舊之外,也沒什麽可評價的,壞倒不是很壞,但離那個“好”字,也有著上百裏的距離。正在這時,樓門忽然開了,李純手忙腳亂的跑出來,老遠的就停住腳步向陸雪征彎腰鞠了一躬,隨即直起腰繼續快走。陸雪征一見李純,徹底絕望,知道這的確就是自己的新居了。三年不見,李純徹底出落成了美男子,也不知怎麽會熱的滿頭大汗,鼻尖上都凝著細密汗珠。陸雪征眼尖,忽然看到他那袖口上沾染了一塊濕漉漉的白灰,便起了疑心。大踏步向前走進樓內,他推開大門,撲鼻就是一股子潮濕的白灰氣味,定睛再看樓內陳設,竟然幹脆就是空空蕩蕩!陸雪征變了臉色,回身對著二李一招手:“你們給我過來!”李純垂著頭,一路小跑著立刻就返回了樓內。李紹文哭喪著臉,動作慢一點,便落了後。陸雪征先不理李純,等到李紹文也站在麵前了,他抬手指了二人的鼻尖,口中怒道:“三年的時間,你們兩個就給我找了這麽一處房子,還他媽是今天才剛粉刷過的——我想知道,你們這三年都幹什麽了?”兩個姓李的囁嚅著,不敢說自己是玩野了心,這是剛從歐洲度假回來。囁嚅複囁嚅,最後李純眨巴眨巴眼睛,睫毛上就挑出了淚珠。李紹文深深低著頭,耳邊聽到陸雪征在呼呼喘氣,便如同天塌地陷了一般,鼓起勇氣拚命擠出了聲音:“幹爹……對不起……”然後他雙腿一軟,“咕咚”一聲跪在了地上。李純見狀,立刻也跪下了。陸雪征俯視著這兩個不幹正事的活寶,打也不是罵也不是——沒法下手,李純都奔三十了!全不是小夥子了,沒有拎起來說揍就揍的道理。陸雪征咽了口唾沫,轉身向內走去。樓上樓下的看了一圈,陸雪征把眉毛皺成了八字,丁朋五也不住的搖頭,連陸雲端都看出了不對勁——房屋的格局太差了,除了樓下一間大客廳還算像樣,其餘房間全是不方不正,沒個款式。一名工人拎著油漆桶倉皇從樓房後門撤退,還被陸雪征逮了個正著。李紹文早就意識到自己收不住心,要把房子這事辦砸;可是日子得過且過,他糊裏糊塗的混到如今,此刻才真正的清醒過來。瑟瑟發抖的跟在陸雪征身後,他本想辯解兩句——香港的房子是真不好找——但話到嘴邊,他一個激靈,又硬生生的憋了回去。而李純一直不讚同他的所作所為,現在眼看幹爹氣成了一隻欲爆不爆的火藥桶,他自覺羞愧難當,恨不能和李紹文大發一通脾氣。陸雪征滿樓裏走了一場,末了轉過身來,麵無表情的詢問二李:“連床都沒有,我這晚上怎麽住啊?”李純喃喃答道:“幹爹,家具是訂好的,下午就能全送過來。被褥也有,打成行李卷沒有拆開,等床一到,全鋪上就可以睡了……”陸雪征沒等他說完,背著雙手一晃腦袋:“李純,我還是很想知道,你們這三年到底都在幹什麽?就算是在重慶住了很久,可是從你們來香港到現在,這時間也不短了啊!九萬港幣,你就給我找到這麽一處房子?”李純那一張麵孔紅成了番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幹了什麽,好像一直就是在吃喝玩樂,還跑了幾趟歐洲。陸雪征沒有地方歇腳,隻好帶著陸雲端坐在了大行李卷上。丁朋五也覺得李紹文這事情做的不漂亮,又在心中替他慶幸——幸好金小豐沒有同時過來,否則李紹文恐怕要當場吃虧。不過丁朋五認為金小豐倒是未必會對李純動武,從小一起長起來的,雖然現在都大了,可他總還覺得李純是小孩子。到了下午,果然有卡車送來家具,一車一車川流不息。工人汗流浹背的將那各式家具抬入樓內,按照李純的指示四處擺好。長久的忙亂過後,李紹文又找來了幾名黑眉烏嘴的老媽子,滿樓裏擦拭打掃了一番。如此到了傍晚,樓內總算有了人家模樣,李紹文驅車出門,從飯店裏買來了六百港幣一桌的飯菜,盡數搬運回家,算是給幹爹接風。李純知道這房子隻有客廳還算寬敞,所以特地留心,在天花板上裝了璀璨吊燈,把廳內照的十分明亮,加之家具嶄新,所以一眼看去,倒也還過得去了。陸雲端自從下了飛機之後,並沒有真正吃過一口飯,隻是喝了兩瓶汽水,到了此時,簡直餓的發昏。他知道新家比不得舊家,又看父親神色不定,旁邊兩位姓李的哥哥也是惶惑不安,連最愛說笑的丁朋五都不言語了,便強行忍著沒有狼吞虎咽,故意在餐桌上東拉西扯的邊說邊吃。他是個小孩子,什麽話都可以說,而且和誰都可以說。而陸雪征見兒子興致很高,自己嚐了兩口飯菜,感覺味道也還不錯,便暫時收斂怒氣,先去吃飯。第162章 如此新生活入夜時分,眾人各自回房去睡。陸雪征從床底下找出一張舊報紙,這時就倚著床頭擁了棉被,在燈光下讀那報上舊聞。正當此時,房門忽然有響動,隨即響起了李純的聲音:“幹爹。”陸雪征現在很看不上這兩個姓李的,聽聞此聲,不禁就皺了一下眉頭:“幹什麽?”李純小心翼翼的推開房門,端著一杯溫水走了進來。低眉順眼的把溫水放在床邊矮櫃上,他訕訕的伸手捏捏床上棉被,發現被子雖然看上去嶄新鬆軟,其實摸起來還是有些微微的潮。陸雪征低頭看報,並不理他。而他站在床前,卻是留戀著不肯走。手足無措的偷眼掃視陸雪征,他暗暗舔了舔嘴唇,實在沒有勇氣去開個口。於是到最後,還是陸雪征折起報紙,抬頭問道:“有話說?”李純得了這個機會,忽然福至心靈,伶俐起來。轉身跑出臥室衝下樓去,不過片刻的工夫,他把盆熱水端了上來。“幹爹今天累了,燙燙腳吧!”陸雪征躺在床上沒動:“我洗過澡了。”李純蹲在盆邊,仰著臉望向陸雪征,垂死掙紮樣的微笑:“幹爹……我這水熱,我……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