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即他接上方才話題,繼續說道:“我告訴你,現在的交通已經很緊張了。我要是身體好,我就坐船去上海,再從上海坐飛機去香港。但是現在這個樣子……”陸雪征枕著雙臂側過臉來,對著杜文楨一笑:“老爺子,別著急。大不了我們一起走,我照應著你。”“哼!我用不著!”陸雪征轉回頭去,麵朝著天花板閉上眼睛,兩隻套著洋紗襪子的腳就很得意的一晃一晃:“那好極了,當我樂意關照你個老菜幫子?”“這nnd……你是來氣我的?”陸雪征無聲的笑了片刻,然後睜開眼睛又問他:“你帶多少人?”杜文楨扭頭望一望門口,壓低聲音答道:“全帶上的話,人太多了,也未必都願意跟我走。除了寶兒之外,小三小五還有老十七,這都是好樣的,我得帶上,身邊幾個老兄弟,窮的窮病的病,這也得跟著我走;還有我那管家,二十多歲就給我管事兒,肯定是丟不下的。另外我還有個侄兒,加上侄兒媳婦和孩子,又是一家;老嶽母八十多了,我不管了,內弟和我關係一直不錯,他那手裏錢厚,不敢留下,如果要走,我也得幫襯一把不是?另外……”杜文楨掐著他那不甚靈便的手指頭,長篇大論算個不休,末了又問陸雪征:“你呢?”陸雪征正在替他頭疼,這時便爽快答道:“我好辦,我就是一個兒子。幹兒子們現在一個個家大業大,願意跟我,就走,不願意跟我,就留;我不管。”杜文楨知道陸雪征那日子過的灑脫,所以聽聞至此,心裏幾乎有些嫉妒。陸雪征在杜家坐到天黑,然後才貌似瀟灑的回家去了。當晚躺在了床上,他懷著心事詢問金小豐:“那兩個姓李的,到底是在香港忙什麽呢?”金小豐側臥著看他:“應該是閑著呢。”陸雪征歎了一口氣:“他們二位這輩子,到底還能不能找到房子了?”金小豐察言觀色:“幹爹,您這回是真的要走了?”陸雪征抬起一條手臂,讓金小豐湊過來枕上:“不走怎麽辦?關外那邊已經是敗退的一塌糊塗了!我出生入死半輩子才有了今天,這nnd最後要是被人‘共’了,可是犯不上!”金小豐笑了一下:“幹爹舍不得走。”陸雪征抬手在他那光頭上一敲:“屁話!就你聰明!我在這天津衛活了四十年,現在當然舍不得走!”金小豐含著笑意一縮脖子,然後爬起來探頭望向了陸雪征:“幹爹,您帶雲端先走吧。”陸雪征看著他:“什麽意思?”金小豐認真的說道:“您先走,把手頭款子帶去;如果那邊的房子還是沒有著落,也好快找住處;我留下來再調集幾次現金——我算過,除去房產不算,我們至少還有二十萬美元放在外麵。這個賬目有些亂套,想要把錢全收回來,需要時間。”陸雪征聽到這裏,心事沉重,忍不住推開金小豐坐了起來。默然無語的垂頭片刻,他忽然問道:“他們幾個,是什麽打算?”金小豐也隨之起了身,口中答道:“丁朋五是決心要走,俞振鵬他們還沒有定下主意——都舍不得碼頭生意,畢竟是拿命換回來的地盤,金碗一樣,坐地就能生財。再說大家隻是靠碼頭吃飯而已,就算改朝換代了,也得讓人吃飯不是?”陸雪征背對著金小豐說道:“別人我不管,免得將來到時窮了,還要怪我斷了他們的財路。你不一樣,你必須走!”說完這話,他向後一仰躺了回去。金小豐坐在一旁,心情則是頗為激蕩——他當然是一定要走的,這本是雙方心照不宣的事情;但是陸雪征把它挑明了再說一次,這就像一種承諾或宣言一樣,讓他感到心安理得、死心塌地。他轉過頭去,想要對幹爹講兩句實心實意的好話,不想未等他張嘴,陸雪征忽然蹙著眉頭急切叫道:“小豐!”他連忙答道:“幹爹。”陸雪征伸手一掀棉被,掙紮著想要起身:“小豐,哎喲,腿抽筋了!”金小豐不睡覺,長久的為陸雪征揉搓按摩腿上痛處。他那巴掌大而火熱,一把能夠攥住陸雪征的小腿。而陸雪征把一條腿伸到他的懷裏,一條腿搭到他的肩上,自己閉上眼睛,就這麽舒舒服服的睡著了。翌日上午,陸雪征意外的受到了李紹文從香港發來的快信,說是已經買下了一處房屋,是二層樓房,舊是舊了點,不過還算寬敞明亮,肯定住得開,共花費港幣九萬元。陸雪征得到這個消息,雖然嫌那房屋陳舊,但是此刻也不是挑三揀四的時候,況且畢竟是有了落腳處,自己出發時也能安心一些。他現在已經理清手頭賬目,將現金全部兌成美鈔存入花旗銀行,隨身再無其它拖累。眼看戰事一天一天激烈,這日他對陸雲端說道:“兒子,爸爸帶你逛逛大街去吧!萬一哪天我們真離開了,恐怕就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回來了!”陸雲端其實並沒有逛大街的欲望,但是很願意陪著父親出門走一走。兩人乘坐汽車到了鬧市,下車沿著路邊緩步前行。冷風陣陣襲來,寒意已經很重;陸雪征走到勸業場附近的一處偏僻胡同口,對著陸雲端輕聲說道:“兒子,爸爸就是在這裏發的家。”陸雲端仰起頭望向他,滿臉的懵懂。陸雪征彎下腰,對陸雲端低聲耳語道:“爸爸那年是十五歲——其實還不到十五歲,是十四歲多一點,就在這個胡同口,夜裏,用一把匕首,殺死了一個人。爸爸和那個人沒有仇恨,是受別人指使過來的,隻要殺了那個人,爸爸就能得到一百大洋。”陸雲端輕聲問道:“然後呢?”陸雪征帶著他邁步向前走去:“爸爸得到了一百大洋,先去吃了頓大菜,然後買了一把手槍,和五發子彈。”陸雲端握住了他的手:“爸爸,你不害怕嗎?”陸雪征低頭向他笑道:“當時怎麽不怕?可是怕也沒有用。”然後他搖頭長歎一聲:“這個行當不好,總和閻王爺打交道,活過今天方知明天。你不要學爸爸,你可以做點喜歡做的事情,將來也不必非要出人頭地,隻要能夠自力更生就好。”陸雲端想了想,忽然笑道:“我想去做畫家。”陸雪征一點頭:“畫家?很好!”兩人這時已經重新走上繁華街頭,陸雲端猶豫著問道:“爸爸,我們走的時候,要帶蘇家棟嗎?”陸雪征還真是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對於家中的仆人,他打算采取自由政策,要走要留,全憑他們心意。仆人們都是大小夥子了,自然會有主張;可蘇家棟是個愚蠢的小毛孩子,卻是不好安排。他不好回答,索性反問兒子:“你想帶上他嗎?”陸雲端不假思索的答道:“我是想,不知道你想不想。你要是不想,那就不帶。”陸雪征正要回答,不想前方忽然一陣混亂,抬眼望去,卻是有一輛灰土蒙麵的破汽車衝破人群 開了過來。陸雪征帶著陸雲端想要後退躲避,不想那汽車忽然“吱嘎”一聲刹住了,隨即車門一開,一名軍裝男子跳了下來。陸家父子一眼看清,不禁一起怔了一下——來人竟是李繼安!李繼安穿著一套不甚合身的軍裝,周身收拾的倒是還算潔淨;身姿依舊是東倒西歪的,不過腰背仿佛是略直了一點,形象不像先前那樣扭曲的厲害。目光掃過陸雪征,他盯住旁邊陸雲端,欲言又止的張了張嘴。陸雲端大驚之餘,也不知道應該如何招呼,下意識的張開嘴,他沒頭沒尾的說道:“你……來啦?”李繼安倉促的笑了一下:“我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