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繼安冷笑一聲:“陸先生,我李某人雖是初來乍到,可也知道你的身份。憑你陸先生幹的這份生意,還會怕和人拳腳往來嗎?”陸雪征看了他一眼:“既然李團長也知道自己是初來乍到,那就還是不要妄自揣摩旁人為好。”李繼安聽到這裏,發現陸雪征話語不多,句句噎人,心裏就騰起了一股子火焰,然而臉上卻是不動聲色,隻道:“陸先生言辭有力,不愧是這天津衛裏數一數二的人物。”陸雪征微微一笑:“什麽數一數二,那都是笑話。無非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互相恭維出來的名聲罷了。”李繼安盯著陸雪征:“哦?這個‘敬’字,似乎是大有學問。陸先生可否向我講講其中的玄妙?”陸雪征迎著李繼安的目光笑道:“無它,‘識相’二字而已。”李繼安向他略一拱手:“受教了,多謝。”陸雪征和藹可親的答道:“不敢。”李繼安發出感慨:“陸先生不但功夫好,說起話來也是有理有據,正是被窩裏放屁,文武雙全;又好比孔夫子的卵袋,文縐縐啊!哈哈!”陸雪征聽他又用粗俗俚語打趣自己,不禁一皺眉頭,頗想衝上前去將對方臭揍一頓。而在另一方麵,李繼安已經在臆想中暴捶陸雪征了。兩人心有靈犀的抬眼相視了一瞬,陸雪征隨即若無其事的扭開了臉。李繼安依然凝視著陸雪征,第一次發現了他眼角處的淚痣。於是他就暗暗的一笑,感覺這痣長的挺俏皮,還怪好看的。這二位在心中將對方打了個半死,而後起身走到飯館門外,頗為友好的分手告別。陸雪征,因為不願招惹是非,當初還曾打算付給李繼安一筆醫藥費,然而今日親耳傾聽了對方的妙語,真是發怒還來不及,如何還肯給他鈔票?想到李繼安野調無腔,居然把自己比作不叫的狗和孔夫子的卵袋,他坐在車中拿起小報,直看了兩篇桃色新聞,才把那種憤懣漸漸衝淡了些許。陸雪征剛剛抵達葉公館,葉崇義也從外麵回來了。他近來心情大好,竟也起了幾分上進的心思,把從股票上賺得的錢財積攢起來,在外麵購買了兩處房屋,租出去吃瓦片,正是一樁長久的營生。他知道陸雪征不講大話,說要養活自己一輩子,就真能養活自己一輩子。不過憑他葉四爺的出身和本事,還不屑於去吃陸家的飯。進門看到陸雪征,他當胸便是一拳:“中午你說來不來,跑哪兒去了?”陸雪征抬手捂著胃部緩緩揉搓:“半路上被人攔住了,差點動了手。”葉崇義一聽這話,立刻收斂怒氣,關切問道:“誰?你吃虧了嗎?”陸雪征搖了搖頭:“我早有防備,沒吃虧,隻吃了一碗炸醬麵,味道還很不錯。你要是也想吃,晚上我帶你去。”葉崇義看他的確是安然無恙,便又歡喜起來:“我不吃炸醬麵,咱們去起士林吧!”陸雪征不肯陪葉崇義出去招搖過市,故而找出借口推三阻四,從今天拖到明天,從明天拖到後天,最後拖到了七月份,葉崇義發了脾氣,陸雪征才無可奈何的隨他出門逛了一圈。夏日傍晚是最為美麗怡人的,兩人在外麵流連許久,當晚又如同交頸鴛鴦一般親熱了一夜。哪知到了第二日上午,就聽說日本軍隊公然向宛平縣城開了炮,兩國恐怕是要開戰了!第56章 淪陷時節陸雪征獨自坐在沙發上,翹著二郎腿向後仰靠過去。單手拿著一隻玻璃煙灰缸,他默默的深吸一口香煙,而後低下頭去,向煙灰缸內輕輕一彈煙灰。外間忽然遙遙的傳來一聲爆炸巨響,玻璃窗子被震的嗡嗡直響。蜷縮在陸雪征腳旁的小灰貓驟然站起來,毛發皆豎,卻是並沒有叫出聲音。戴國章微微彎著腰,快步從外走了進來。垂下雙手停在沙發一旁,他低聲說道:“幹爹,日本軍隊進城了。”陸雪征扭頭望向了他,輕聲問道:“唐家那邊如何?”戴國章思索著答道:“唐家已經快要散了,唐旅長自從帶兵上了前線之後,一直沒有音訊,都說恐怕是要不好。那個盛國綱師長,據說倒是已經跑回來了。”陸雪征點了點頭,忽然扭頭大聲喊道:“李純!”李純答應一聲,從外麵顛顛跑進來,就聽陸雪征問自己道:“還沒有找到葉崇義嗎?”到了這個時候,他依然恪守著第一跟班的本分,極力克製住了這些天的焦慮疲憊,用分寸得當的聲音答道:“幹爹,現在電話不通,和葉先生聯係不上。也派人去葉公館找過了,葉家仆人說葉先生在市區內的房子全被炸平了,還有一家百貨公司,一家俱樂部,葉先生都是大股東的,也被炸了。葉先生不聽人勸,出門看形勢去了!”陸雪征垂下眼簾,將手中煙頭狠狠摁熄在了煙灰缸裏,嘴裏同時咕噥道:“這個瘋子!”然後他欠身向前,把煙灰缸放到了茶幾上:“繼續找,一旦找到,就把他——”說到這裏,他沉吟了一下。李純察言觀色,立刻接道:“接到這兒來?”陸雪征思索著搖了頭:“不好,我怕他受了刺激,更要鬧人。還是把他送回家裏去,留下人看守他,不許他再亂跑。”李純答應一聲,轉身向外跑去。而陸雪征這回轉向戴國章說道:“你現在不要急著回北平,租界裏安全。”戴國章一躬身:“是,幹爹。”陸雪征揮了揮手,隨即彎腰抱起小灰貓,又向後依靠了過去。戴國章無聲退下。手指穿過小灰貓的厚軟皮毛,陸雪征垂下頭,用溫柔與溫度一點一點的安撫了小灰貓。又一陣悶雷般的爆炸聲音響起來,小灰貓嬌弱的蜷在他的大腿上,細細的骨骼在他那手掌下均勻顫抖。陸雪征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會與“亡國奴”三個字扯上關係。他向來不關心時政,旁人說起九一八,說起滿洲國,都讓他感覺遙遠,入得了他的耳,入不了他的心。然而,日本軍隊的確是已經開進天津了,日本飛機的確是已經轟炸市區了。屠殺正在進行,難民們扶老攜幼的向租界內衝擊,人山人海,於是外國士兵架起路障,徹底封鎖了出入街道。民族大義這些道理,陸雪征平日從來不想不提,但他是懂的。天津衛從此變了世道。中國軍隊什麽時候才能打回來?他沒有自信,不知道。八月一日那天,杜小東在大街上偶然逮到了葉崇義。李純當時沒向他交待明白,所以他不假思索的把葉崇義塞進汽車裏,一路押到了陸雪征麵前。陸雪征這些天對他遍尋不得,存在心裏幾乎成了病,如今驟然見了麵,真恨不能給他一巴掌:“兵荒馬亂的,你跑哪兒去了?”葉崇義煙熏火燎的髒。倚著窗台站住了,他抬頭對著陸雪征欲言又止的一笑,是慘笑。這半年,因為一心上進,想要置辦點紮實的基業,他把手中錢財全投到了房子和生意上。哪曾想大戰從天而降,他瞬間就墜入了傾家蕩產的苦境。他往日那樣能哭能鬧能發瘋,到了這般時候,卻是異常的冷靜下來,也許真是受到了大刺激。陸雪征見了他這個狀態,也就不忍心再多加斥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