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已然鄰近新年,陸雪征雖然不必去走親訪友,但因幹兒子眾多,所以也有許多瑣事要辦。除此之外,他還備了一份厚禮,命金小豐將其送去唐宅。唐安琪知道陸雪征是不大主動出門拜客的,故而親自過來回禮,又向他做了一番暢談。唐安琪剛走,出乎意料的,盛國綱卻是來了。陸雪征很覺意外,因為他是個“收人錢財、替人消災”的人物,旁人用他歸用他,可是都不想和他深交,似乎和他走得太近,也會落下陰謀家的惡名。盛國綱和他也不過隻有一麵之緣而已,況且一手交錢一手殺人,關係早已兩清——他沒想到這家夥居然還挺講感情、挺會做人。盛國綱帶了一份簡單禮物——憑他的身份,當然不必特地用大禮來高攀陸雪征,正所謂禮輕情意重,他無非是要表現出一點敬意與關懷罷了。他很有眼色,並不長篇大論,隻和陸雪征談了兩句閑話,隨後便告辭離去。陸雪征看出這是個有心的人,很會敷衍交際,將來必定還能發達高升,便不禁若有所思、點頭慨歎。如此又過了幾日,戴國章從北平趕了過來。喜氣洋洋的經過了一番準備,大年三十這一天也就到來了。第24章 新年大吉一九三六年,西曆正月二十三日傍晚,蘇公館。蘇公館是一片大宅院,公館主人蘇清順穿過一道回廊,九曲十八彎的穿過兩處月亮門,最後進入了一間溫暖廳堂。廳堂裝飾的算不得十分富麗,然而寬敞明亮。二十多名衣冠楚楚的西裝青年在其中或站或坐,各自嗡嗡的低聲談話,見他來了,便一起做出了詢問的神情。而蘇清順掏出手帕擦了擦額上熱汗,微微喘息說道:“幹爹馬上就到。”青年們聽聞此言,立刻打起精神集體起立,紛紛整理衣裝;吸煙的掐滅了煙頭,喝茶的放下茶杯;而蘇清順用力咳了兩聲——他一進冬天就愛鬧嗓子,喉嚨裏總不利索。一個精精神神的小夥子,張嘴就是咳嗽氣喘,那成了什麽體統?這時有人開始竊竊私語:“幹爹還是住在金小豐那裏?”蘇清順小聲做出回應:“金小豐的房子好。幹爹帶著韓棠在那裏——”話到這裏就停住了,意猶未盡。有人嗤笑出聲:“真沒想到會是韓棠,要說是李純,那還差不多。”蘇清順向那人一揮手:“別說了。跟我走,戴大哥已經在院門口等上了,咱們也別遲到!”戴國章作為“大哥哥”,帶著蘇清順等人站在蘇宅門前,等候陸雪征到來。幹兒子們越長越大,獨當一麵,平日難得見到陸雪征;所以值此新年之際,年夜飯是一定要一起吃的。金公館雖好,但是不夠寬敞;蘇清順的宅院陳舊闊大,倒是個團聚的好地點。天冷,一場接一場的落雪,凍了又化、化了又凍,街上就凝結了一層冰殼。兩輛汽車絡繹前來,小心翼翼的刹在了蘇宅門口。戴國章上前一步拉開前方汽車的後排車門,在路燈照耀下彎腰喚道:“幹爹。”陸雪征探身下車。他今晚依舊是利落打扮,外麵隻穿了一件厚呢長大衣,衣帶服帖的紮在腰間,越發顯得他體態風流。一根指頭一根指頭的扯掉皮手套,他從禮帽帽簷下射出目光掃視前方。而二十多名青年這時就步調統一的一起鞠躬,口中發出了宏亮整齊的問候:“幹爹好。”陸雪征點頭一笑,十分和氣的答道:“好,好。”然後他轉向戴國章問道:“人都來齊了?”戴國章答道:“來齊了。”陸雪征走向前方,順手一拍蘇清順的肩膀:“許久沒有見過你了。”蘇清順心中一凜,不知陸雪征這是在責備自己平時疏於走動,還是單純的隻是一句寒暄。支吾著邁步跟上去,他用眼角餘光瞟向一旁,就見李純抱著一隻小皮箱跳下汽車;同時第二輛汽車的車門也開了,下來的人是金小豐和韓棠。“幹爹要是在金小豐那裏住膩了,就請搬到我這裏住兩天吧!”他陪著小心說道:“我一直等著幹爹過來呢,您去年住過的屋子,我是天天讓人收拾預備著,隨時都能用。”陸雪征不置可否的“嗯”了一聲,顯然對此提議並無興趣。年夜飯很豐盛,陸雪征坐在首席,戴國章和韓棠分別落座在他身邊,然後才是金小豐蘇清順等有頭有臉的幹兒子們。這些人受過陸雪征的恩惠,也吃過陸雪征的苦頭,恩惠與苦頭都是刻骨銘心的,所以在陸雪征麵前,他們無法發自內心的活潑喜悅起來。青年們按照輩分規矩,一個接一個的過來向陸雪征敬酒。幾杯酒下肚,席上的氣氛才漸漸變得輕鬆。當最後一個幹兒子也在陸雪征麵前幹杯後,陸雪征笑了,帶著幾分酒意轉頭問韓棠:“就差你一個人了,你怎麽不給我敬酒?”此言一出,席上眾人聽得清清楚楚,臉上表情不禁就豐富多彩起來。而韓棠驟然紅了臉,一言不發的握住酒瓶,先為陸雪征滿上一杯,然後自己端杯起身,頗為扭捏的低聲說道:“幹爹,我敬你。”旁人來向陸雪征敬酒,陸雪征不過是端起酒杯在嘴唇上略略一碰,示意而已;可是如今輪到韓棠敬過來了,他卻是舉起酒杯主動和韓棠一碰,然後仰頭一飲而盡。扶著桌沿站起來,他半醉不醉的抬手摟住了韓棠的肩膀,就這麽扭頭近距離的凝望著他,滿眼都是笑意。而韓棠在大窘之下,索性閉上眼睛,也幹了這杯。旁人看他喝的痛快,紛紛叫好。陸雪征倚靠在韓棠身上,微笑著環視了席上眾人,略帶酒意的說道:“不是幹爹不給你們麵子,是韓棠和你們不一樣。”話到這裏頓了一頓,他臉上的笑容加深擴大了,含義無限的又點了點頭:“你們,明白吧?”戴國章遲疑的微笑著,不知應該作何反應;金小豐木然的盯著桌麵,臉上全無表情。唯有蘇清順鼓起勇氣,起身舉杯笑道:“恭喜幹爹,恭喜韓哥。”蘇清順一開頭,旁人也跟著反應過來了,席上立時一片活躍,恭喜之聲此起彼伏。陸雪征坐回原位,滿麵春風的回應著幹兒子們的道喜,同時一隻手還緊握著韓棠的手。韓棠要笑不笑、似笑非笑的紅著臉,頭腦都麻木了,心裏也說不上是困窘還是羞愧,隻是恨不能立刻飛天遁地,永遠消失在這些人的麵前。年夜飯最終是杯盤狼藉的結束了。陸雪征這回心中愉快,不加節製,多喝了幾杯。房外天寒地凍,房內溫暖如春,他在微醺的酒意中喝茶休息,倒是感覺身心都很舒適。恍恍惚惚的熬到午夜時分,那辭舊迎新的好時候也就來了。在蘇宅的寬闊廳堂裏,蘇清順早讓仆人在地上鋪好了紅毯。有那急性子的人等不及,提前在外麵街上點燃了一隻大麻雷子,哪知一聲巨響過後,後麵竟是引出了千家萬戶的鞭炮聲浪。就在這開了鍋似的連綿聲響中,幹兒子們由戴國章領頭,開始一個接一個的走上紅毯,向陸雪征磕頭拜年。李純站在陸雪征身後,打開了隨身攜帶的小皮箱。皮箱裏麵整整齊齊的碼著紅包,紅包薄薄的,裏麵直接裝了一張花旗銀行的本票。戴國章是“大哥哥”,第一個磕完頭走上前去。而陸雪征向後一揚手,李純就將一隻紅包準確的送到了他的手中。略略向前探了身,他把紅包遞到戴國章麵前,又醉醺醺的笑道:“大哥哥,好孩子。”戴國章雙手接過紅包,笑著說道:“多謝幹爹。”戴國章下去,第二個人是金小豐。金小豐仍然是不苟言笑,嚴肅的、結結實實的、磕了一個響頭。陸雪征這回沒說什麽,直接把紅包捺到了他的手心裏。金小豐低頭答道:“多謝幹爹。”光頭在電燈光的照耀下閃閃發亮。第三位是蘇清順——他也是陸雪征手下的得力幹將,所做的生意和戴國章類似,不過他頭腦靈活,地盤擴張的很快,成績自然也就好過戴國章了。笑嘻嘻的起身走到陸雪征麵前,他也得到一隻紅包,以及拍在屁股上的一巴掌——他在少年時代很是淘氣,經常會被陸雪征抓住打屁股。如今重新挨了這麽一巴掌,他笑著一跳,故意哭咧咧的嚷道:“幹爹,我再也不敢了!”陸雪征也笑了:“滾蛋!”幹兒子們依照次序上前磕頭,領走陸雪征派發下來的壓歲紅包。及至最後一人也攥著紅包下去之後,陸雪征忽然發現了問題:“韓棠呢?”戴國章和蘇清順麵麵相覷——真的,方才光顧著高興了,誰都沒有留意過韓棠,他人呢?金小豐站起來說道:“我到外麵找一找。”隨即轉身就走。蘇宅地方太大,房內的杜小東、王鳳臣、李紹文等青年見金小豐先出去了,也連忙跟上,四處呼喊韓棠。陸雪征坐在上位,手裏捏著僅存的一隻紅包,臉色很不好看——這個時候鬧失蹤,韓棠也未免太不懂事了!金小豐找了一圈,連韓棠的影子都沒有找到。獨自佇立在午夜寒風中,他隱約預想出了一點端倪,但是不敢確定。杜小東和李紹文此行帶了不少隨從,這時就撒網似的把人派到大街上尋覓。蘇清順帶著一身寒氣走回廳內,心中滿懷驚詫,可是眼看陸雪征氣色不善,就沒敢喧嘩,隻低聲說道:“奇怪,韓棠沒了。”戴國章和李純守在陸雪征身邊,聽聞此言,他便向蘇清順遞去了一個眼色。蘇清順會意,立刻緊緊閉嘴,一聲不吭。而李純站在後方,懵懂中感覺出了不妙,卻是忽然福至心靈的說出一句話來:“幹爹,這麽晚了,您還是先回去休息吧。韓哥又不會被人拐走,咱明天再找不行嗎?”陸雪征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隨即將手中紅包向後一扔,自行起身向外走去:“好,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