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可真冷。李白逃進路邊小得可憐的綠化帶,還被馬路牙子絆了一跤。那種常規形製的冬青樹已經藏不住他,可他還是坐在縫隙旁邊,盡量把自己縮了進去。葉子還是圓圓的,片片油亮,枯黃很少,額頭接觸的刹那,他已涕泗橫流。三天之後,清晨七點,李白接到燈燈的電話。“小白哥,”那頭慌得要命,“完蛋了!這次真的完蛋啦!”“哦。”李白酒還沒醒。“哎,你還不知道!那次婚禮我也在,你說那些,你們鬧那些,我都看到了,我這幾天一直想給你打電話打不通。”“行啊。”李白合上眼皮,笑了笑。“喂,你給我打起精神一點啊!我有事要和你說……”“那你就說啊?”李白沒了耐性。“就是昨天,我老板和那個李老板通電話,他聽說……他聽說,”燈燈囁嚅著,“你答應我聽到什麽都接受,你等我組織一下語言……就,你姐姐,不對,你哥他姐姐,半路跑出去是……”李白猛地睜眼。隻聽燈燈已經憋出哭腔:“是去跳樓。她跳樓了,她死了!”第44章 疼痛轉移再一次見到楊剪,是在香山南路的萬安公墓,黃昏漸濃的時候。那天正好是十月十二號,楊遇秋的頭七。李白三天前從羅平安那兒打聽到這個消息,楊遇秋搶救無效後在醫院停了一個晚上,次日就被楊剪送到了殯儀館,骨灰等三個工作日就能取,結果卻拖了七天,直到現在。電話裏羅平安說得很籠統,也很不耐煩,畢竟李白持之以恒地撥了十多通他才肯接。大致意思就是,把楊遇秋送走的那天楊剪誰都沒告訴,等過了兩天消息才傳到他這邊。他鋪墊斟酌了半天去問,楊剪隻回了一句“已經燒了”,接著他們那茬兒朋友才知道消息。後來的這幾天,楊剪好像一直都有事兒忙,誰想去開解慰問,基本都聯係不上。現在人已經成灰了,寄存了好些天,楊剪好像終於忙得差不多,想起來要把她帶回去。那些有點感情的,想緬懷的,才說好趁這頭七一塊過來,好好地道個別。當時羅平安還提醒李白,你就不要去了,去了也是給你哥添堵,幾句話的工夫李白就和他吵了起來,正尖銳呢,對麵突然沒了聲音,也不知是羅平安按了掛斷,還是他對新買的這部打折機操作不當,按到哪裏終止了通話。李白沒有再撥回去。後來的這兩天,他按時上班,按時吃藥。包裏塞了好幾種,走起路來那些小藥片就嘩啦啦響,有胃泰膠囊,有止疼的消炎的,也有楊剪介紹的那位醫生給他開的處方藥。還是九月底的時候……那會兒李白覺得自己活不下去了,他抱著一隻茶杯蹲在患者用的扶手椅上止不住地哭,他的情緒就像他的眼淚一樣沒完沒了,落進杯口,哭到說不出話他才去喝,那杯茶味道很淡。可他也不清楚自己那天到底說了什麽,也許隻是把看到的三套婚紗描述了無數遍,醫生很溫柔,好像也很客觀,說他太感性了,容易被自己的情緒所折磨。似乎是為了讓他變得“鐵石心腸”一點,醫生給他開了瓶藥,吃下去之後,李白的確能獲得立竿見影的平靜,好像他那些洶湧的情緒都被裝進一個黑色口袋,被控製住了,自己能摸到,卻看不出是什麽。他不再想哭,總是犯困,連頭腦都跟著遲鈍了,每天渾渾噩噩的,這是副作用嗎?至少比工作的時候一拿起剪子就想紮自己強。可是這種藥還讓他胃痛,李白不禁懷疑,這跟人喊頭疼就把他後背刮得全是紅痧有著類似的道理,屬於疼痛轉移療法,外加心理暗示。這才是最讓人發愁的副作用,胃藥止疼片不管用,就著酒喝下去的胃藥止疼片似乎能多少起點效果,他不必捂著肚子蜷縮在床腳,隨便坐在地上就能睡著。有時候醉後醒來,李白會產生自己已被治愈的判斷,他不覺得絕望,也不想做那些駭人聽聞的事,對著鏡子清理發炎的唇洞時,他能向自己微笑,笑得很得體,很漂亮,完全是個正常人。這也是他有勇氣去找楊剪的原因,楊剪無法接受生病的他,那他如果把病治好了呢?十月四號……到十月五號的淩晨。人都說時間無始無終,可他的時間好像就斷在那一天了。藥失效了。是因為酒嗎?還是說藥效太足?當時看著楊遇秋的哭泣、楊剪的沉默,李白做了鬧劇的主角,積了滿心尖利的刀子,他終於吐了出來,得到的感覺卻貧瘠。而怨恨、恐慌、悲憫,這些全都沒有,說起自己曾經的狼狽不堪,也像在看杜撰的電影。黑布袋子還蒙在他眼前呢。按照劇本,他覺得自己應該痛快拍手。拍不起來,楊剪說“滾蛋”,他就真的滾了。那麽,過到現在,布還在嗎。應該不在了。喜,怒,哀,樂……楊遇秋的死是劃破黑布的刀子。什麽叫做天塌地陷,大概是掛掉燈燈電話後的那幾分鍾。無數想法纏繞住李白,無數矛頭指向一個答案,無數恐懼填滿他的毛孔。他一閉上眼就能看到滿座的高朋和雪白的旗袍,看到楊剪冰凍的臉。藥片已經壓不住了,他不知道要怎麽做才能結束,他買手機補辦sim卡翻遍了所有找得到的電話本,他滿北京地走,他去順峰故地重遊,拿回的隻是自己藏在石頭後的背包,終於,他又能打聽到一點有關楊剪的消息。是又能見麵的日子。十月十二,頭七,下午六點……時間的逼近就像在倒數自己的死期,李白下定決心不再喝酒了,他不想滿身酒臭地出現在那裏。過後這兩天他的確一滴也沒沾。他知道醒酒是需要時間的,這種高燒不止般的宿醉更需要。而眼睜睜看著自己被從安恬昏睡中剝離的感覺尤為可怖。最終他還是醒了過來。他獨自走出園林,踏過層層階梯,穿越碑刻時間從明清到二零零七都有的——這片據說全海澱最大的萬人公墓。來到墓地深處,矮鬆林前,那棟灰瓦灰牆的殯儀館前。方才來路就沒碰上幾個人,進了殯儀館大廳,那股蕭索勁兒還是沒散去。這也正常,開追悼會一般都是白天,要來取盒子拜親人的,也不愛挑這太陽都快沒了的時間段。肅靜之中,最抓耳的一團人聲在左側走廊,李白循聲慢慢走去,果然,一扇敞開的門口站了撮人。他躲在牆棱後麵遠遠地看,隔了大約十多米的距離,聽不清他們在耳語什麽,但能看見,牆上橫掛的牌子白底黑字,寫的是“骨灰寄存室”,牌下那統共九人中……李白認出羅平安,還認出趙維宗,趙初胎居然也來了,她又長高了些,穿了條黑色背帶褲,挨在他哥旁邊垂著腦袋噘著嘴,渾身不自在的樣子。被圍在中間的當然是楊剪。他側麵朝李白,抱著一個烏木盒子,遮擋太多,透過那些人影交錯間的縫隙,李白隻能大致把他看清。楊剪穿了件純黑的圓領針織衫,相當單薄,一點裝飾都沒有,時間久了形也有點垮。李白記得很清楚,以前自己總說這像秋衣,發工資買很多新衣服回來,叫楊剪別再穿這件了,楊剪一次也沒聽進去過,總是攏過他的脖子,撓著他的鬢角笑著問,真的醜嗎?還說,我穿出感情了怎麽辦啊。此時此刻,楊剪也依舊是那種穿法,袖口鬆鬆地挽到手肘,下麵的黑牛仔褲大腿前麵洗得發白,鞋也是黑的,手表也是黑的,頭發眉眼更是烏黑得分明,冷色燈光下,他裸露在外的鎖骨、腕骨蒼白瘦削,身上一點色彩也沒有。連平日笑時的唇紅齒白都沒有了——楊剪的嘴唇沒有血色,他也沒有在笑。他在聽羅平安說話,稍稍轉過頭來,李白趕緊躲回牆後,緩了幾秒才再次露出一隻眼睛,他渴望自己變得足夠小,變成地上一粒灰塵,卻見楊剪也隻露出了一隻眼睛。另外一邊,他方才看不見的左眼,貼了塊方形紗布。李白隻覺得頭腦被鐵絲紮了一下,指甲摳進牆上的瓷磚縫裏。畢竟連個悼念廳都沒有,那群人也就聊了幾分鍾而已,李白卻有好幾次都覺得,那束孤零零的目光從自己麵前擦過去,楊剪好像已經看見他了。隨後朋友們就陸續走了,走前拍拍楊剪的肩膀,輕輕說幾句話,歎兩口氣,就零散朝出口走去。李白戴上兜帽站進燈光外的陰影,所幸也沒人在經過時向他轉頭,一個,兩個……六個人離開了。聽見動靜停止,再站回方才的牆棱,李白看到,留到最後的是趙維宗,他的妹妹隔了幾步遠,獨自靠牆發呆,好像自覺不參與那兩人的事,而趙維宗跟楊剪靠在對麵一側的牆上無言,彼此也不看對方兩眼,也隻是發呆而已。又過了幾分鍾,那邊才傳來人聲。是趙維宗先開的口,李白隱約聽到三個字,對不起,楊剪卻一下子就笑了,轉過頭,單手夾著骨灰盒,另一隻手臂搭上趙維宗肩膀說了些什麽,姿態放鬆得宛如閑聊,讓人錯覺這些天發生的隻是場噩夢。李白唯獨看不見他的神情,卻見趙維宗一會兒插上一句,好像在跟他爭辯,忽然,總是甜滋滋亂笑的那張臉皺成一團,趙維宗頂著這苦澀,用掌根狠狠擦眼皮,好像他反倒變成了需要安慰的那個。對了,他怎麽是孤身一人了?那位總跟他黏在一塊的“林黛玉”,前兩天還在婚禮上跟他挨著坐,怎麽現在又沒影了?李白覺得奇怪極了,趙維宗在哭。在哭的竟然是趙維宗。而楊剪那麽平靜,坦然,讓人看不出消沉。好在那人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不合適,迅速整理好情緒,領著妹妹也要離開,楊剪和他們並排走著,經過暗處的李白,橫穿明亮的大廳,走到門前卻駐足,最終隻是揮了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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