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一塊黃山石後,李白又一次看到自己的另類。不過,就算格格不入,要再往裏也沒那麽難,他就是想進去看看而已嘛,他在外麵梗著脖子亂晃過幾次,不還是沒到裏麵長長見識。飯店門口難度不大,不見保安,不見新郎新娘的蹤影,隻有一個楊遇秋穿了身白旗袍,正在大瓷瓶旁邊獨自站著,抱著手臂望著天空,一副魂飛天外的樣子,誰路過她也沒反應。你在這兒不是迎賓嗎?你該吃藥了吧,還是吃多了?李白惡毒地想,把背包丟在石頭背後,插上牛仔褲口袋,混在一群相熟的賓客後麵,看他們交上請帖和份子錢,服務員也沒點人數,悄悄與楊遇秋擦肩而過。平安無事。楊剪在哪兒呢?辦喜事用的金色大廳在進深最遠的那一間,李白走了好遠,四處張望,結果等真瞧見一個疑似楊剪的影子,他又跟被人踩中了尾巴似的溜到一根大理石柱後了。不光要躲,還要蹲著。果然是楊剪,一手挽著李漓,被一群細菌團簇在中央,大概是校友,他們在說母校的事,李漓被逗得咯咯直樂,捂著嘴拍楊剪肩膀。楊剪也笑,笑得很放肆,很爽朗。李白閉上眼,捂住耳朵。太猝不及防了,幾小時前那人提住自己領子時通紅的雙眼浮進視線。這是同一個人嗎?李白想不明白。是楊剪問他能不能有點尊嚴,好像他的低微,也是他的切膚之痛。也是楊剪走過這裏,目不斜視地路過他,春風拂麵地摟著一個新婚前日出軌的女人。愛原來真的這麽可怕。李白毛骨悚然,楊剪走遠後,這恐怖也無絲毫減淡。想象自己是一攤細菌會讓他在人群裏好受一些,他就這麽緩緩挪進了長廊盡頭的金色大廳,不想被楊剪看見,又想離那人近點,他挑了最前排最邊緣的一張空桌子,早早在桌邊正襟危坐。也不能說他是掩耳盜鈴,畢竟旁人也被他騙了過去,桌上很快添了人,有幾個生麵孔,並未對他產生懷疑,還客氣地對他點頭問好,還有兩個楊剪的老同學——那位“林黛玉”被他對象找回來了,他們要更加友善,知道倆人鬧掰了,他們倆還安慰開解,說你現在才二十歲,還能遇上許許多多的人,弄得李白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好和他們微笑。他明明沒有傷心!他應該沒有露出心如死灰的樣子吧?他就是覺得有點奇怪而已——回想剛剛,他懷疑自己碰上的楊剪是個假的,所以得留下來確認一下。好在進展十分順利,李白安靜地隱匿在人群中,畢竟沒有人懷疑有誰會頂著這樣一張麵孔,未受邀請,跑到這裏圖謀不軌。他也沒想不軌,什麽菜他都不會吃的,如果有人趕他走,說位子坐不下了,那他可以蹲在地上。有時候他能遠遠地瞥見楊剪的影子,忙碌地張羅著什麽,還是方才的樣子,是泯然眾人的圓熟,他就告訴自己,太遠了,你看岔眼了。終於磨到了十二點出頭,離吉時僅剩幾分鍾時,還是沒有人衝上來趕他走,讓李白驚訝的是楊遇秋回來了,居然也被分到了這一桌,靠近中間的那兩桌,半個位置她都沒有。原來咱們差不多。李白衝她笑。楊遇秋不點頭,不答應,很快發展成不敢看他,臉色煞白地埋頭發短信打電話,可似乎沒有人接聽。“姐,”隔了小半張圓桌,李白把雙手攏成喇叭,輕輕開口,“我哥已經準備上台了吧,肯定沒空接你電話啊?”“小白……”楊遇秋哆嗦著嘴唇,放下手機。“噓,”李白眨眨眼睛,“來了。”時間的確到了,楊剪準時出現在台上,而李白的目光也避開一切幹擾,全部聚焦於他。他沒有注意到自己,甚至沒往這邊看上一眼,李白知道,楊遇秋跟鄰座若無其事地耳語閑談,拙劣的演技,想把方才的尷尬蓋過去,李白也知道。但他全不在乎。他抱著最後那點希望,就想看看,站在台上的,到底是不是楊剪。很快他就得到了失望。有多少希望,就換回來多少。在這鋪滿鮮花、仿佛由花瓣築成的大廳裏,一個男人站在花路盡頭,等待,再等待,一身的世故幸福,這本身和李白無關!……但他偏偏有那樣一張臉,幾小時前還在李白麵前,被戾氣和痛苦塗滿;他偏偏還有那樣一頭黑發!未曾走形,曾流連於李白指間。這不可能吧?李白把手裏攥化的喜糖丟在地上,哥哥,別這樣笑啊,別這樣收起了一身的刺去抱她,別用你算相對論的墨水寫請柬,別溫順地接受這一切,別執迷,別忍氣吞聲,別相信別發誓別愛她!別做我這種人。可擁抱還是發生了,接下來,就要是戒指,就要是接吻。李白目眥欲裂地看著這一切,耳鳴不止,流下兩行淚來。所有的疼和冷,所有漆黑的黏稠的縮成一團的夜,纏在他心髒裏太長太久,被瞬間挖出,晾在這一對新人之下暴曬。太陽和他說,沒有人要這些東西,沒有人要你。可他本來也沒想讓人要啊?他想忽略,想把它們埋到死,但他失敗了啊?挖出的空洞沒有人管。到底是哪來的孤魂野鬼鑽進那副身體,把楊剪擠走了……他已無法說服自己繼續這樣想。這一切都太真了,真得讓他無法不去恨了。“等一下!”他被自己這聲嚇了一跳,一刹那間,所有人都看向他,但他還是站著。“哥哥,我今天沒別的意思,”他走向楊剪,拽著楊遇秋的手,聽見自己在說,“就隻是想問問,你跟姐姐為什麽每次都把我拋下了?”楊剪靜靜看著他。跨上台階,本來就沒幾步距離,楊遇秋想掙脫,被李白狠狠扽到踉蹌。李白動了動嘴角,扯出一個笑容:“我一直想不懂,就很困擾。”“有什麽事回頭再說好嗎。”楊剪說。他居然步子都沒動,還跟新娘胳膊貼著胳膊,肩並著肩,隻是皺了皺眉。哇。李白想。皺眉,你一直都太會皺眉了。“小白咱們下去吧,小白乖,咱別做傻事啊。”楊遇秋跟哄小孩似的,眾目睽睽,她朝楊剪使完眼色,又朝李白使,全身的力氣都在把他往下拉,“聽話,我知道你最聽你哥話了。”這副甜得膩人的嗓子,這種溫柔到無辜的口氣,進入角色可真夠快的……進入李白笑意愈深,他想吐。“我不!我做錯了什麽?”他知道楊遇秋已經沒法獨自躲回座位上了,幹脆甩開她手腕,沒工夫對她,隻是直勾勾看著楊剪,他說出自己都覺得陌生的話,聽到了,才忽然意識到,自己真的在這樣想,“你們當年從老家逃出來的時候不帶我,讓我在農村裏被那老家夥折磨了將近十年,現在你們一個個的,好像也都跟我不認識似的,哥哥結婚,我沒有請柬,剛才在桌上姐姐都不和我說話。到底為什麽?就因為我跟你們不是親生的嗎?”楊剪還是很安靜,微微收著下巴,他注視麵前的拉扯,竟有種若有所思的意味。李白卻快要被他的沉默打垮了,越要垮,也就越憤怒,“哥你怎麽不說話了?”他一把推開企圖抱住自己的楊遇秋,又往前邁了一步,“今天是你結婚的大日子,嫌我在你老婆麵前給你丟臉了對嗎?就像以前你們嫌我太小,不肯帶我走一樣,對嗎?”“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小白,”楊遇秋又一次湊了上來,她還在替代楊剪說那些漂亮話,“你是我們的弟弟,我跟你哥從來都是這麽想的,當年我們不帶你走,是沒辦法,楊頭風把你看得太緊……”“是,”李白陰惻惻地笑了笑,大聲道,“把我撿回來,就是喜歡我呀!他還傳給了我獨家手藝,他們都說我手藝好,可是哥,你滿意嗎?再好我也就是個破剃頭匠,你說是嗎?”楊剪似乎終有動容,他想走近些,卻被新娘死死拽住,這讓李白完全沒了停下來的念頭。“你知道吧,他一死我就逃了,我第一個想的就是來找你,沒錢,不知道你在哪兒,我去打工,住的地方到處都是洗頭房,我跟一群妓·女住在一起,這你不知道,”李白背過手,小小的步子邁得輕巧,丈量自己離楊剪有多遠似的,頗有些俏皮,“白天我出去上班,不知道誰用我的床,弄得全都是被男人抓下來的長頭發,晚上,隔一條簾子,隔壁女的被嫖·客拿煙頭燙得哇哇叫,我嚇死了,就總是在臉上弄出點傷,難看一點,免得被說像女的,被他們盯上。這種時候我還是在想你……”他笑得哧哧的,走到近在咫尺的位置,又逐步退了回去,簡直就是個小孩子,“所以你可千萬別對我不滿意呀哥……你當時看我過來,是不是就在嫌棄我了?”“你現在說這些不合適。”楊剪忽然開口。哇!李白心跳得怦怦的,像吃了興奮劑,終於回魂了?這種鐵青的眉宇,這種厭倦並拒絕一切的神情,和今天淩晨的才是同一個人呀。“姐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楊遇秋怎麽又來湊熱鬧了,“咱們下去慢慢說好嗎?別做讓自己後悔的事!”“哈哈,後悔!”李白笑得停也停不下來。楊剪終於向他走近,卻還是冷冰冰的:“聽她的話。”“聽她的話?她是我什麽人?”李白厲聲道,“我要你求我!”“……”隔了兩步,楊剪駐步,定定望著他,“我求你。”李白愣了神,肩膀都縮了縮,他不允許自己這樣,他必須說下去!“哦,你求我,你原來也會求我,求人的滋味不好受吧?我求你的時候你怎麽做的?”他甚至不敢讓自己的聲音比方才低上一點,好像那樣,就會暴露他的退縮,他早就把他的全是退意的心髒扯出來過,用兩隻手捧著,給楊剪看上麵的洞,可是楊剪好像已經不想再看了,剛剛他話音一落,還叫了聲他的名字,是要他適可而止麽,那他就給所有人都看看,他到底有沒有錯,又能不能停,“我今天站在這兒,就是要讓大家都看清楚,你們姐弟倆跟我是一樣的,我們是一種人!我們誰也不比誰清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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