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剪低垂眼睫,還是那樣盯著他。背後的燈光,剛打理好的發型,好看又陰沉的臉。李白也依舊麻木一般,迎上這盯視,抬手扒住他的腰帶,道:“我無所謂!對了,哥,我想起來了,你不是喜歡竇唯嗎,但你知道嗎,王菲剛跟他好上的時候,竇唯當時的女友去酒店拍門逮他倆,竇唯被女朋友帶走了,你猜王菲怎麽著?她在樓道裏大喊,竇唯我愛你!”“所以你覺得自己是王菲?”楊剪聽笑了。“你的確很喜歡她。”這笑容一點溫度也沒有。“……我隻是想說,賤就賤了,愛怎麽說就怎麽說,你可以陪她,也抽時間陪陪我就好,我不要那麽多,肯定擠得進去的……傷疤,眼淚,你給我,我全都能接受,它們是痕跡,是我的,”李白定定地說,信心卻在一點點衰減,“她長得比我好嗎?有我活兒好嗎?唇環你還沒試過吧,隻有我最知道怎麽讓你開心,我就隻想讓你開心!是你說你情我願其他隨便的,我真的願意,真的隨便!”“是你情,我願。”楊剪把他的手從自己襠前拿下,緊緊捏在手裏。什麽意思?李白聽傻了。他的手也被捏得好疼。“我和李漓之間怎麽樣是我們的事,但無論我和誰在一起,”楊剪頓了頓,絲毫沒有減小力氣,好比一種責罰,又好像在壓抑著什麽,“無論是誰,都不存在讓你‘擠一擠’的可能性。你把自己當成什麽?玩具?走狗?我一個人的婊·子?在你這裏這些都是褒義詞是麽。你非得這麽活著?”“有點自尊行嗎?你跟我說,行不行!”他把蹲在牆角瑟縮的李白揪了起來。毛衣的高領很軟,他提不穩,李白也站不穩,手背後摳著牆麵,不停地打哆嗦。在他犯錯誤的時候楊剪總會這樣凶巴巴地教訓他,嚇唬他,但從不打他。楊剪現在這是在罵他嗎。罵人也像寫文章似的。還說婊·子?這就是楊剪能對他用的最髒的詞了嗎。可是為什麽罵人的時候眼睛會紅啊。還是不忍心,還是舍不得,是嗎。楊剪可真是個自相矛盾的家夥,總是在奇奇怪怪的地方道德高尚。李白哈哈地笑了起來,臉紅紅的,手腕都麻了,他喜歡這種疼。然而楊剪的下一句話就讓他魂飛魄散,好像是真的失望了,楊剪鬆開他,抹了把眼睛,慢慢道:“以後別見麵了。”李白的笑凍在嘴角。“你說什麽?”“我送你回家。”第三遍。“不是,不是,我剛才說的都不對,”李白晃了晃腦袋,側麵肩膀貼著白牆,楊剪往前逼一步,他就往後退一步,他居然想打哈欠,弄得他絕望極了,“我剛才不清醒,其實我也知道,我經常用錯誤的方法想錯誤的事,前兩天我還去醫院了呢,我找你介紹的那個醫生問,我開藥,我治我的精神病!剛才那些就當我沒說,哥,你覺得惡心了,煩了,你就忘掉它們,我病了,你原諒我!”“是你太痛苦了,”目光墜落地板,楊剪捂住眼睛,“我把你弄得太痛苦了。”“你不要原諒我,你忘掉我。”他的呼吸很深。在說什麽啊?現在痛苦的不是你嗎?你不是,在哭嗎。如果不原諒你的話,又怎麽能把你忘掉呢。你是用什麽辦法都忘不掉的。李白又被弄懵了。他已經退到牆角,再也沒有更深的去處了,他望住麵前那副肩頭微小的顫動。新娘,祝福,錦衣玉食,這些好東西,天亮就全都有了,六點多,天應該已經亮了,可楊剪的樣子就像已經輸掉了一切。更讓李白茫然無措的是,他看得這麽用力,卻抑製不住自己越發沉重的眼皮,越來越頻繁地合起。他沒有力氣,像踩在一片雲上,五感也都在模糊,變得斷斷續續的,他慌了,靈魂正被不可名狀的力量抽幹,他還有那麽多話沒說完。不敢抱楊剪,楊剪不想讓他當沒骨頭的婊·子,他隻能拚命往牆上靠,唯一能嚐試去做的就是抓住楊剪的手,捅了好幾次才把褲兜裏焐熱的戒指戴上去,是無名指,他摸了好幾遍。他真的有一枚鑽石戒指。然後他不敢貪心地把手縮回來,淚水流了滿麵,說我是很痛苦,我忘不了你我恨你,你有沒有過後悔;說ewedihalehu,我告訴你它的意思吧,我愛你非常愛你,我的摯愛;說你太可怕了我真想跑;說別讓我走……大概說了很多邏輯無法自洽的話,但也都是真實所想的,這是怎麽回事,李白不知道。他睡著了。看著李白倒在自己懷裏楊剪才開始感覺到疼。他以為自己早就對疼痛麻木了。方才那一點點失控,他在李白麵前藏起自己的臉,他以為隻是因為不知所措。現在他承認了,這就是疼,五髒六腑,皮肉骨骼,全都疼。他用肩膀墊好李白,靠著冰箱坐在地上,單手摟住他,另一隻手從桌台抄來那隻玻璃杯,細細地端詳。是被李白喝空的那隻,先前倒水時,他背朝著那人,在杯口捏碎了三粒自己每天都吃的藥。足夠李白睡到天再變黑。當時就猜到了,一時心軟帶人上來,必然會導致無法收場。李白是小孩,他還是嗎?所以是他的錯。現在的確無法收場,好在他的後備措施及時起效,該慶幸啊。楊剪卻硬生生把杯子也捏碎了。是不常用的右手,左手頂著枚閃閃發亮的小光點,被用來摟李白了。力氣倒是很足,杯子的碎裂不比藥片,弄了他一手的血。室友終於有了點動靜,或許早就醒了,但是不敢多打量,隻從門沿探進來一個腦袋,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快七點了。我十二點前過去就行是吧?”楊剪甩掉幾塊紮在手裏的碎玻璃碴子,朝他點了點頭。室友欲言又止,離開了門沿。楊剪最後摟了一分鍾,起身洗手,用衛生紙簡單包住,接著找出當初借住留在這兒的那卷海綿睡墊,在老地方鋪開來,把人抱上去。他不是很想讓李白睡那張臭烘烘的破床墊。右手一收縮就是鑽心的疼,他屏住呼吸把戒指在無名指上轉了一圈又一圈,最終摘下,放在李白耳邊,鑽石朝著他的耳朵。之後他就幹脆利索許多了,脫下這身狼狽,換上那套漂亮西裝,對鏡最後整整頭發,乘坐擁擠的早班電梯下樓。婚慶公司的賓利車隊已經在等,他們為楊剪的形象目瞪口呆,大呼“真不用化妝”,也為那破壞一身和諧的右手大驚小怪。血滲透纏得厚厚的紙巾,他們趕緊叫來隊尾的醫療組把新郎官按在後座上進行專業包紮。楊剪配合極了,酒精灑上去,鑷子把碎屑挑出傷口,他一聲都沒響,隻有一個小助理拿著手帕在他額頭點按,擦拭冷汗,生怕弄亂這令人驚喜的發型。“怎麽弄的啊,玻璃杯碎了嗎?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幸好不是左手,不耽誤戴戒指!”他們這樣說,還是喜氣洋洋的,好像這麽說就能討個好彩頭。事實證明,的確不耽誤。一上午按部就班地匆匆過去,熱熱鬧鬧的接親,隱在鬧市花園裏的順峰大飯店,飯店門口的迎來送往……它們足夠把這幾小時填上了。幾十桌全坐滿的宴會大廳外,新人進場前,李漓貼在楊剪耳邊說,找你真是對了,你真是個好演員。楊剪對她笑了笑,心想的確如此,手抄幾百張請帖不必再提了,這好像和演技無關,就說這一上午達到的效果,他那些逼真的假笑,信手拈來的親昵,不隻是“嶽父嶽母”,這一整個大廳的人都相信了,包括他為數不多的幾個老朋友,都相信他是開開心心結婚,終於為一個姑娘收了心,改掉種種惡習,娶了自己唯一想娶的人。哦,除了楊遇秋。她其實也有點相信了吧?她總是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事。也除了室友,他先前看到的有點多,此刻摘了無框眼鏡,正在一群不相識的人之間緊張兮兮地嗑瓜子。他當然會保密,他也想拿投資啊。這不是很好嗎?隻有自己看得到那些惡心。婚禮順利地進行著,司儀請了個著名主持人,整片會場都有種節日晚會的熱烈氣氛。楊剪的平靜也始終在穩定持續。畢竟惡心這種感覺實在是常見,早就難不倒他了。站在花路盡頭,等待“知遇之恩”的老板把寶貝女兒領到自己手中時,他才忽地有點走神。也許是一段路的縮減無論長短,都會把緊張賦在人身上,楊剪沒來由地想起李白睡著前,拚命睜著那雙哭腫的眼,問他有沒有過後悔。答案不是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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