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剪的確也不是還在想以後的樣子,他說完就不笑了,也完全忽視了李白,自顧自按起手機,走得很慢。走到離門口還有兩顆銀杏樹的地方,鈴聲響了,是楊剪的,他幹脆站在原地接通,層層石碑疊在他身後,又黑又白,風在他的針織衫裏鼓動,吹亂他的頭發,把淡淡幾縷太陽的血色吹上他的臉頰。仍是一副濃墨重彩的畫兒。為什麽啊。在他身上看不到一絲喪失的痛苦。楊剪所說所做的都讓人覺得他根本就是從來不曾擁有,因而也談不上失去。為什麽他這麽心平氣和,井然有序。這麽生分。感到僥幸的同時也被慌張包裹,混在一起,就是空白。李白想,你不在乎,不代表我被赦免。呼吸渾濁起來,飄忽不定地悶著他,他又被楊剪弄得茫然了。楊剪靜靜聽對麵說了幾句,道:“是,我剛剛拿到,”他慢條斯理地看了眼手表,“大概八點鍾送過去。”“明白,她不能在普通墓地,隻有您能幫她——”他低下頭,含著口不好意思的笑,“以前是我太不懂事了,也讓她很傷腦筋,她以前就拜托您照顧我?唉,現在聽到這個真挺不是滋味的。“人是會長大的,”哽咽來了,又被輕描淡寫地蓋了過去,“我欠她太多了,以後就跟您幹了。”“早該這樣,對,早該這樣,”說到這句時,楊剪摘下發間一枚青黃相間的銀杏葉,攤開在手心,眯了眯眼,李白這才看見他的臉是冷的,倨傲的,可聲音還是熱情的,謙恭的,“好的,那就八點鍾見,我等您。”掛斷之後,楊剪就插起口袋走出了大門口的牌樓,踏上門外的水泥地停車場,李白才想起自己來之前所想好的,加快步子地跟著他的節奏,“是我不對,”分別在即,他低聲說起艱難的話,“那天……那天我做得,太衝動太垃圾了,我看到你們交換戒指我頭腦一熱,我控製不住自己感覺天旋地轉的,不知道當時在想什麽……”半點新意也沒有,明明是真的,卻是越說越像開脫。楊剪聽得十分安靜,又像是完全沒聽,心不在焉地站在路邊招手。“我很後悔!我覺得全都是,錯的,”李白終於承認了,自言自語似的說,“我不知道會變成這樣,怎麽會,我真的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楊剪說。有輛空車靠邊停下,楊剪拉開車門,李白眼睜睜地,就要看他坐進去一溜煙開走把自己甩開了,忽覺大臂一痛,是楊剪抓著他把他塞進了後座。未曾有一句道別,未曾有一句“保重”,或是以後會不會再見,門“砰”地一聲關上了,楊剪轉身,走得瀟瀟灑灑。李白梗著脖子看,楊剪已經走回停車場邊緣,是那輛紅色雅馬哈!它居然還在,楊剪跨上去的動作行雲流水如舊,剛坐穩就發動了,剛發動就衝了出去,發動機已經上了年頭,轟鳴起來照舊像匹烈馬,摩托衝到出租車前方,別說回頭,楊剪連停頓都沒有一下。晚高峰已經快過了,這個點往東邊城裏進的車更是少之又少,道路空蕩寬闊,盡頭是流紅的天空,太陽的形狀已經不見了,山巒吞沒它,影子生長成畸形的巨獸。楊剪其實非常痛苦。李白忽然得出結論。異常的平靜,那就是假的,李白自己也擁有很多。紅燈一攔,摩托不得不停住,就在前方不到五十米的地方。楊剪也非常孤獨。黃昏帶血,他的背影是疤。那麽楊剪要去哪裏,姐姐的骨灰背在背上,一身喪服還沒脫下,“不懂事”“傷腦筋”“人是會長大的”,一個個“您”,又在說什麽。……難道!“您好?”出租司機敲了敲窗,“您這是要去哪兒啊?”“去萬泉河路,萬泉河路旁邊芙蓉裏八號!”李白恍然大悟,他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冷汗細細密密地流,他恨不得擦油門的是自己也恨透了自己先前的魂不守舍,“跟上那輛摩托車,那輛紅的,尾號111的,一定要跟上他!”第45章 你就像天空中的一朵雲有盞黃燈隔在中間,楊剪騎過去時,它轉紅了,李白就像是被擋在了千軍萬馬後。這是在跟芙蓉裏八號隔了一條路的十字口。楊剪就這麽從視線中消失了,所幸李白已經確定他要去向哪裏。出租車在那片老舊小區門口停下,李白連零錢都顧不上拿,跳下車子就往裏跑,十四號樓……他奔向小區深處。到處種的都是白楊樹,最近總刮大風,路上鋪滿了一層沒來得及變黃的葉子,踩上去還有水分十足的吱扭聲,是在打滑。八十年代風格的路燈僅能把燈下那一小片照亮,李白半摸著黑,跑得踉踉蹌蹌,時不時撞上遛彎的狗,又被它們的主人斜著眼瞧。想必他們也沒看清竄過去的到底是什麽,李白太快了,跑盡了全力,帶起的風都把耳垂刮得冰涼,遠遠他看見那棟房子,九層樓,左數第三個門洞,幾扇窗戶是亮著的。確切地說,是除了那間屋子。李白記得裏麵裝了落地的厚窗簾,還是發黑的深紅色,白天也不透光。楊剪已經上去了嗎?打開所有的燈?那高傑呢?電話裏就是高傑吧!楊剪正在等他?李白不敢再耽擱一秒去多想,隻有一種強烈直覺——他要阻止這場會麵。他出現在墓地,聽到那個電話,或許就是為了做成這件事。確切地說,是阻止楊剪暴露在高傑麵前。那個暴雨的晚上楊剪趕他走,把他關在門外,自個兒跟姐姐待在屋裏等那惡煞,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麽李白至今不清楚。總不可能是好的,當時許多天過去,楊剪的傷還沒好。況且想起高傑李白就會產生一種生理不適,想太多了,他就會做噩夢,夢裏全是驚人邪惡的場景,就像每當他看到那兩尊白臉黑身的神像時,就會不自覺避開眼神……現在,楊遇秋死了,楊遇秋說過的那些經曆更像咒語跟夢魘了,楊剪當然得離它們遠遠的,那套房子的門都不要再進!但是,憑他,能擋得住嗎?李白已經跑到公寓樓腳下。再繞過那片草皮,他就能跑到樓房陰麵去鑽門洞。事到臨頭,皺起的忐忑又忽然展平了,就算楊剪再也聽不進去他一句話也沒事,隻要給他開門……接下來發生什麽,好的壞的,就有他陪著承擔。要一起挨打,他足夠擅長,要一起打人,他可以拔刀……就算不開門也沒事!隻有那麽一扇,高傑總要進去,要是因為他在那兒堵著,楊剪連高傑敲門都不搭理了,那……那豈不是更好?他守門的效果簡直堪比武林高手,他一直守在那裏就行!好像什麽都不再害怕,李白隻用了幾秒就說服自己放下心來,狂奔使他喉頭泛起腥甜,貼著車棚,他就要跑完最後一段路,剛要拐彎,突然頸前一緊,是他的領子在勒脖子,腿還沒收住差點跌上一跤。李白劇烈咳嗽起來,意識到,攔住自己的是個人。那人拎著他的衣領也就提溜著他,把他拉近,把他穩住了,麵對麵站著。隻有一個人會這樣做。正好被棚頂的陰影遮擋,李白看不清那張臉,卻能嗅到熟悉的氣息。煙草,那人的呼吸,它們總是幹燥的,卻能讓人想到湖泊,開闊蔚藍的一片,離大海很遠,在山頂獨自幽深。“……你在這兒。”李白氣喘籲籲,“你看到我跟著你了,對吧。”“不要上去。”楊剪答非所問。“他們已經來了?”李白怕自己表意不清,“就是,高傑?”“還有紅麵具,我看到他們上樓,車就停在下麵。” 楊剪似乎就準備說這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