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不定就是去醫院了呢?”高個也跟著附和。見楊遇秋還是睡著,他們也沒再找她盤問,又在每個房間簡單走走看了看情況,接著就打道回府了。李白緊跟其後,不甘心,他想把他們拽住質問,你們就這麽走了?但人家好像也不是非得給他理由。到了樓下,就著警車的車燈,他看見車棚,暴雨中那對車燈越照越遠,亮白的一片刀子,整片車棚都被照過了,確實是沒有。沒有那輛火紅的、尾箱被他貼了白色“パプリカ”貼紙的雅馬哈。到這時李白才真正在心裏承認,楊剪的確離開了,不是躲在房間某個他沒找到的角落,不是藏在藥瓶裏,楊剪騎摩托來,也是騎摩托走的。酒醒了嗎,血還在流嗎,為那句“分手”難過了嗎。不知道。雨都衝散了。李白在夜路上走,有時候雨下得太大,他恍惚就像走在海裏。每過一個分岔路口他都會感到痛苦,因為麵臨選擇,他就有可能犯錯,與楊剪越錯越遠。該去哪兒找?這真是一點頭緒也沒有,楊剪說要分開,卻不和他見上一麵。多少個電話都是未接,夜越來越深,眼前的路名半生不熟,時間已經晚得沒有車子路過了。北京這麽大,李白早就知道了,卻是第一次因此哭泣。烏黑的柏油被衝得油亮,他在一盞路燈下抱膝坐下,哆哆嗦嗦地看。那件四中校服厚重地裹著他,早已被泥巴蓋住潔白,藍黑的袖子也變成灰黃,吸飽了水,冰冷沉重,李白把這想象成一個懷抱。之前那個橫亙在半路的大坑還挫傷了他的皮膚,不顧一切往上爬時有的傷口被磨得更爛,比如膝蓋,李白別起褲腿讓雨把它衝幹淨,又拉長校服的袖子敷在它上麵,好像這件滿是汙漬的舊衣能包治百病。但還是好疼啊,隔著一層粗糙的棉布料,他把手指摳進去,就著傷口狠狠地碾,他的確是還能感覺到疼的,他哭了出來,痛哭流涕,好像變回許多年前躲在水田裏低哭的自己,要咬著衣料免得聲音太大,黏滑的泥水浸泡滿身的傷,涼涼的,挺舒服的。他的狼狽比起那時隻增不減。楊剪有多疼呢?楊剪難道不會疼嗎?手機進水太多黑了屏,就斷在等待接聽的界麵,李白呆呆看著它,撫摸它,拍它,摔它,它還是不亮。雨停時分天邊已經鑲了白邊,暈得那一片天空都泛出青色,李白回到家裏,空空的,門口的拖鞋都沒變位置,楊剪沒回來過。李白脫光了坐進浴缸,開熱水,他覺得自己好像發起了高燒,沒坐上一會兒,跳起來帶起嘩啦啦的水花,他卻又差點像阿基米德那樣去裸奔了。他記得楊剪給他講過的這個故事,也剛剛經曆與這個故事類似的靈機一動——醫院,高個子警官說的醫院!楊剪一定在那兒,被包紮,被輸液,疲倦地睡去,所以才會忽視他的來電。自己簡直太蠢了,中咒似的做了半天無用功,哭也是活該!匆匆套了身衣裳,李白又一次衝出家門。這種雨停的清晨好像比夜裏更冷,騎著破自行車從最近的醫院找起,掛號口、急診室、輸液大廳……他一路找一路問,沒有結果,就出去再找第二家。天空一碧如洗,河邊楊柳春意朦朧,城市已經蘇醒過來,是彌漫著尾氣和雞蛋灌餅味兒的早高峰。找去第三家醫院時早高峰已經過了。找去第四家時醫院門口已經支起了給家屬賣盒飯的攤子。李白買了一份十塊錢一葷兩素的,蹲在路邊扒拉完,接著就想不起自己剛吃的菜色。他找去第五家、第六家……不愧是大城市,搜尋圈也沒畫得多大,隨便騎騎車就能碰上這麽多的醫院,既然一無所獲,李白就把範圍畫得更遠。兩天過去了,接著是三天,四天……李白不去上班,很少回家,也忘了翻日曆,但時間它還是毫不留情地往下走,他那部諾基亞在曬了一上午之後複活了,然而打過來的卻隻有店裏催他回去工作的電話,這就把這種流逝凸顯出殘忍,好像他是行屍走肉,時間是一條打在他身上的棍子,每天的刻度都是拿刀刃削下去的。李白去過幾次那個九層老公寓,他想多少找楊遇秋問問,但一次也沒能敲開大門。他還找去了楊剪的工作室,無框眼鏡一個人待在裏麵,眼圈熬得比鍋底黑,滿牙齒都是咖啡漬,和李白說,楊剪?我也在找他啊!無辜極了。李白沿著消防樓梯走下去,離開這座啟迪科技大廈,插著口袋在大街上走。車流經過他,許多人經過他,楊絮也經過他,撲在他臉上,很輕很柔,過了很久他才意識到走反了方向,好比時間空間都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失去了衡量。那天回家之後,他漫無邊際的日子卻被猝然釘上一道標記。小灰不見了,籠子也不見了,李白來不及不舍空虛道別,因為帶走小灰的隻能是楊剪。真狡猾啊,挑自己不在的時候,李白笑了,至少還好好活著,那自己也不用天天想著去死了!適應了這一認知後,他就發瘋似的翻遍滿屋的櫃子抽屜,楊剪的東西確實少了,數得清的幾件卻足夠讓李白驚恐,他又在臥室門後發現一隻箱子,打開看,那些缺失的竟然全都擺在裏麵。什麽意思?幾件春裝夏裝,幾盒藥,幾本書和幾本筆記。還有一個月餅盒子裝著戶口本存折畢業證,還有一把刀子,短柄尖頭,正是再熟悉不過的那把。楊剪要帶走的東西確實很少,空間也那麽小,裝不下他這個人。那為什麽還不拿走?要讓他看見然後對物件產生嫉妒嗎?李白把原本整齊有序擺放的這些全都揉亂,合上箱子,一屁股坐在上麵。等待是件折磨人的事,好在楊剪沒讓他等多久。那天李白坐在陽台的地上,抽煙,百無聊賴地看自己膝蓋上那一小塊照下來的陽光。那些植物還在,這裏不至於顯得那麽空。李白自己也覺得有趣,楊剪走後他就再沒倒過煙灰缸,留著那人的幾個煙頭和淺淺的一層煙灰,他把新的煙灰撣進去,疊著舊的堆成一座小山,這讓他感到安全。然而現在縱使是為了節省空間沒把煙頭按進去,這座山也快撐不住了,稍微移一下底座,那些灰白相間的碎屑就撲簌簌往下落。李白在山頂撣下新灰,看它們被攔截在某處搖搖欲墜的坑窪裏,又摘下嘴裏的半支煙,看那圈齒痕,也看在焦黑中燃燒的暗火。他想去摸一摸,或者說,是讓這炙熱的東西來摸一摸他,排解那種冷,在他就要把手臂湊上去的那幾秒,門鎖響了。鑰匙咯啦啦地轉,一個人影立在門前,隔了間臥室側目望著他,那束目光竟是筆直又平穩的,躲都沒有躲。李白的煙掉上地磚,他從地磚上跳了起來。第36章 不一樣嗎楊剪穿了件棕櫚綠的襯衫,李白沒見過,應該是新買的,垂感不錯,也挺合身,越發襯得他高高瘦瘦,側影薄得像張紙片。李白走近了,卻見楊剪麵色不算太差,臉上的確有傷,手上也有,但痂已經結了起來,似乎也沒影響靈活。“我回來拿點東西。”楊剪說。“小灰呢?”李白堵在他跟前。“放生了,”楊剪直接繞過他,進了臥室的門,“按道理說,誰提分手誰就搬走,兩年的房租我已經交滿了,你從國外回來,想接著住就住,想換個地方也行。”李白覺得這每個字都在割傷自己,卻發現自己比預想中冷靜,至少完整的話還是說得出來的,“我看到小灰不見的時候我就覺得你真的要走了,”他背著手,靠在門棱上,“是我做錯什麽了嗎。”“不是。”楊剪翻開行李箱,它已經被挪到床邊,裏麵被折騰得亂糟糟,有的書頁都折了,他不生氣,也不驚訝,直接拉上拉鏈提上把手,好像馬上就要走。“那就是沒有原因了?”李白看著他,哧哧地笑。“在一起需要找一個原因嗎?”楊剪這樣反問,被李白擋住出口,他還是沒有著急的樣子。李白還是笑著,想,你太厲害了哥哥,怪不得你在學校也是打辯論賽的。“那你就是承認我們在一起過了。”他緩緩地,略微顫抖地,抬起一隻手。“我不會出國的。”他試著去摸楊剪淤青的眼角,“你可以離開我,不需要理由,我不能離開你,也不需要理由。”“你拿走小灰的時候為什麽不把行李也直接拿走?明明拿得動的,”他的手指顫了顫,隨即就努力穩住了,聲音越放越柔,“你就是想讓我發現你回來過,讓我魂不守舍好幾天,隻能坐在這兒等你,什麽也想不了,也辦不成。等你過來和我說點什麽。你在懲罰我嗎?你就是有話要和我說。”楊剪沒有躲,任由他觸碰,手指從眼眶滑到眉骨,滑上鼻梁側麵的血道,但他的眼神卻讓李白陡然覺得自己摸到的是一團虛空。“分開可以有理由。”他慢慢道,“但說出來會讓你難受。”李白眼睫亂抖,“你說。說吧!”“如果我們現在中了頭彩,或者是什麽歐洲小國的貴族,每天隻用考慮飲食、痛苦和情愛,那我們很適合在一起。”楊剪用那種靜謐的眼神注視他。“實際情況是在一起還不如分開輕鬆,”楊剪捕捉到了他的每一絲躲閃,仍然字字清晰地闡說著,“對我而言。”李白聽傻了,差點滑坐到地上,楊剪如此精準地切斷他每一條為自己辯解的路,怎麽會真的,這麽冷心冷情,一點猶豫也沒有。可楊剪說的好像也都是真的。的確都是真的,不然他聽過之後,怎麽會這麽啞口無言?不,李白不允許自己啞口無言!他抓住楊剪的手,碰上紗布他的指尖又蜷縮了,“是不是高傑又幹了什麽?哥你和我說實話,那天你把我趕走之後到底怎麽回事?”“發了通脾氣,和我打起來,也不是因為你,”楊剪仍舊沒什麽表情,“沒必要聯想得這麽遠。”“我知道了,哥,我就是做錯了,姐姐打掉孩子我沒告訴你,是我不誠實,所以才多了這麽多麻煩,還有以前,我每天又是偷穿你衣服又是偷跑去你公司下麵發呆又是胡言亂語說我想和你住到地洞裏去是我腦子時不時犯毛病,我去了醫院又跑掉是我不聽話!我知道,這樣你不能接受,換我我也不接受,我可以改,我明天就去醫院,”李白不敢讓語速慢下來,越抓越靠上,抓到楊剪的大臂,楊剪還是不躲,他差點就撲上去抱他了,“我就找那個醫生,他問我什麽我都說,我不跑了。”“需要他的預約電話嗎?”楊剪問。李白完全愣住了,他沒有聽錯吧?那個擁抱還沒發生就僵在他懷裏,連同那些話語也是,無限膨脹卻又無處可去,要把他壓扁。他的雙眼睜得大大的,瞳仁裏全是茫然困惑,又仿佛空空如也,嘴唇微張,他像剛跑了幾千米那樣喘氣。“我明白了,我知道!”他怕自己呆久了,楊剪就沒耐心地走掉,“那我可以出國,我聽你的話,去散散心長長見識,哥,那個琳達姐,我馬上就聯係她,等我出去一定好好幹活我一定聽你的話……”他說不下去了,挨了多大的欺負似的,臉到脖子憋得通紅,手也是紅的,淚水大顆大顆從臉頰滾落,灌進脖子,還是滾燙的,連忙埋頭胡亂地擦,因為楊剪並沒有抬手幫他的意思。“注意安全吧。”楊剪把箱子拉到門口,他果然要走掉了。“等一下!”李白叫道,他衝回臥室從床下拉出一個鞋盒,之後就跪在那兒,手忙腳亂地在裏麵翻找,那是他的百寶箱,破盒子存了好多年了也不願意丟,楊剪也知道,有一年他過生日,楊剪還在裏麵悄不吭地放了一條項鏈,別在寫著“生日快樂”的卡片上,墜子是一個正五邊形貼著一個正六邊形,還各自長了一條尾巴。做工不算精致,都是由金屬絲組成,但很結實,連接處還有焊接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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