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發來之後,無論經過怎樣的考慮,他知道自己還是會點開。那次點開得有點晚了,在郵件到達十多個小時之後,因為之前這段時間楊剪連軸轉得焦頭爛額,終於能喘口氣了,眼睛再不閉上就要瞎了,他讀到這段文字——時間:2007年7月19日(星期四)15:41好巧啊,這次也是星期四,以後我就繼續周四給你發郵件吧!保持一個傳統也挺好的。以後不用再跑去城裏了,一個同事願意借我筆記本電腦,雖然我跟她不是很熟……借一次算一次吧!等她不願意了我再去網吧。我們這邊現在是早上快八點,通宵拍了一場夜戲,十幾條,我們得不停上去給演員補妝,現在能休息到下午兩點。上次我說錯了,他們拍的不是尋寶片,是愛情片,昨天那場戲就是一直在月亮下親嘴。我一會兒就要去睡覺了,哥,你這段時間睡得怎麽樣?我每天躺在地鋪上都不停打噴嚏,好像是因為沙子吧,我的鼻子都掉了層皮。有一次我睡不著偷偷給自己化妝,畫得跟埃及豔後似的,卸妝水簡直要把我鼻子疼掉了。每天都很熱,北京也到最熱的時候了,你記得買西瓜吃,不要天天吃川菜,有空就給自己煮點綠豆湯,一把豆子煮一大鍋就夠了,那樣稀的才能解渴。在劇組很少能吃到水果,礦泉水倒是隨便喝,這邊的礦泉水都帶氣,同事說叫蘇打,味道還不如不帶氣的好。對了,那個燈燈,你還記得嗎?就是找了個大款成天環遊世界的那個,我剛剛查qq才看見他又開始旅遊了!這次居然還要來摩洛哥,計劃是九月份,照這個進度到時候我們戲還沒拍完一半,說不定能見上一麵?他說他想來找我,但要看老板的意思。哇噻,他管天天上床的人叫老板!其實見不見無所謂,上班的時候他特別煩人,我們也不能算是朋友,就是熟人吧,我在這邊也沒交什麽朋友,熟人都很少,你以前和我說過,交點朋友吧,至少一個兩個是要有的,但我現在沒有也不見得有什麽問題。你知道我需要的是什麽,你一直知道,隻不過看心情承認。我的確每天都會想你,很忙的時候,很閑的時候……不說了,你不要因為看到這個就拉黑我!我也快把電腦還給人家了,真想知道上次的郵件你看沒看,這次的呢?我當然希望你看,但想到你看過了又會特別緊張……最後教你個單詞吧!應該是短語,我跟劇組裏一個埃塞俄比亞人學的,我用英語和他說意思,他告訴我他們母語裏怎麽說怎麽寫。看好了,ewedihalehu,和英語發音規則不一樣,麵對麵見到了才能教你讀吧!那得等我回國了,到時候,我再告訴你是什麽意思。這邊星空很低很清楚有一天淩晨還有流星,我許願了!希望你一切都好!在那天動蕩又疲乏的淺度睡眠中,楊剪夢到了流星。還夢到西瓜在夜奔中被自己踩碎,綠豆藤爬滿中關村的高樓,護城河裏的水咕嘟嘟冒著二氧化碳,豔後站在旋轉的銀河下,對自己伸出雙手。醒來腰酸背痛,毫無休息效果的劣質睡眠常有,但達到這種程度的,隻能讓楊剪想起百無聊賴的高中時代,基本上每天放學之後,他不走,也不給值日生幫忙,就坐在最後排的窗台上睡覺,硬板鞋踩在窗棱上,膝蓋和肩膀抵著玻璃,灰塵味的窗簾把他擋著,誰也別去打擾。這著實不是一種省力的打盹姿勢,要維持平衡也不是人人都能行,但楊剪就是喜歡。再睜眼已是斜陽晚照,頭很疼,值日生正在收尾,他會跳下窗台活動睡得僵疼的筋骨,拎上書包離開。總有人跟在後麵,好多個女生,男生也有,校園裏人少了,他們害怕校門外那條小胡同裏攔人要錢的職高混混,但他們都知道,楊剪不怕。好像還流傳著這麽一句話,楊剪?他不反過來找混混要錢就不錯了!這讓楊剪此時此刻想起來都覺得委屈,畢竟是從沒做過的事。更讓他委屈的是先前夢見的那些亂七八糟,怎麽李白在郵件裏提到什麽,自己就在夢裏看到什麽,這顆大腦對那短短幾段文字可真是忠心耿耿!這種事情不是奇怪,簡直是困擾了,他開始時不時吃片安眠藥,好讓自己的腦子在身體休息時也安安分分地靜一靜,怕耽誤事,又在該起床的時間段每隔五分鍾定一個鬧鍾,吵得同住的無框眼鏡動不動抱怨,說自己要神經衰弱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沒有一分鍾供人耽擱,對他們兩個來說都是一樣。有幾個需求方都對他們的產品有興趣,但不是人人都願意冒險賭上一把,事先提供預定金。生產投資不夠,產量就上不去,那擴大市場跟生產規模就成了難題,無框眼鏡常說他跟楊剪就是黑白雙俠,空降武林,空乏一身武功,卻窮得叮當響。楊剪笑,你說得對,他衝合夥人點頭。心裏想了很多。要是慢慢積累,圖一個細水長流厚積薄發也未嚐不可,但對於楊剪來說,這一切慢了,也就會完全失去意義,他的合夥人同樣想早早發財,衣錦還鄉照顧臥病的雙親,於是他們照舊要奔忙,發愁,鑽到任何可能的地方想去撈一個機會,好像又回到了最初他們沒產品沒專利一無所有的時候。第38章 我的摯愛奔忙發愁的間隙,楊剪在一趟趕往昌平新科技園區的班車上翻著資料突發奇想,給曾經在同一個辯論社團的同學打了個電話。隻能怪他在自己的筆記本上翻到了一個單詞,也有可能是短語,藍色圓珠筆描了好幾遍,紙都要描透了。那同學是學小語種的,對阿非羅-亞細亞語係興趣濃厚,現如今研究生也在讀相關專業。她很快就接通了電話,寒暄幾句後,楊剪直接問道:“埃塞俄比亞語你了解嗎?”“是阿姆哈拉語,他們的官方語言,上學期我還寫了篇相關文章呢,”姑娘笑道,“怎麽,楊老板創業途中還有閑心豐富一下人文內涵?”“哈哈,沒有,我就想問問這是什麽意思,”楊剪也笑了笑,“ewedihalehu。”他逐個字母地緩聲讀道。“這個……”姑娘靜了一會兒才開口。“你能先給我念一遍嗎?”“不是我不會,是這真不能亂讀,”姑娘還是猶豫著,帶著種奇怪的羞澀,“唉,我就直說了!如果,如果這是你在哪兒隨便看到的,那無所謂,如果是誰給你寫的就要多加注意了,她在和你說,‘你是我的摯愛,我……非常非常愛你。’就是這樣的。我就念一下發音哦!你好好聽著。”楊剪好好聽了。“你還跟大學時一樣啊,又招惹哪家小姑娘啦?”楊剪笑著搪塞過去,然後道謝,掛斷通話,捏著那本筆記沉默了一路。回到工作室後他就拉黑了李白的郵箱,頭頂的信天翁停到“已屏蔽聯係人”的籠子裏。他向自己承認,他不想在每個周四都查好幾遍郵件弄得自己也無法理解,不想再做夢了,不想再枯槁地醒來,心裏全是逃避這一天又一天的念頭。他更不想被李白愛,不想看著李白撐起興奮的語氣若無其事地給他講述遙遠的日子,不想一遍遍地被提醒,李白又一次把那麽多滾燙又濃豔的愛傾倒在他這個掛不上顏色的冰雕上麵。他覺得自己總有一天會化掉然後徹底消失的。他根本沒有被人記住的欲望。說到底他不明白愛是什麽,從前思考過,以為自己看透過,現在則不覺得自己有這個必要和資格去學習。隻是在拒收非洲大陸最西北端的郵件後,那些每夜瘋長的夢漸漸少了,楊剪收獲了純黑的深沉的睡眠,可謂是立竿見影。不過有一夜大廈響起火警,無框眼鏡把楊剪拍醒後擦著汗說“你他媽的睡得像死了一樣”,隨後警報聲就停了,他們沒有下樓逃生,也沒有真的死。就這麽簡單的一件事。僅此而已。秋天來得默默無聞,快到九月,風還是卷不起一片落葉。楊剪的心也變得平靜萬分,他會在電話裏和廠商爭吵,會摔了報告冊跟合夥人互相指著鼻子大罵傻·逼,但他很少想起李白。除去某些意想不到的時刻,都是在不經意間。那天是個周末,李漓突然來了電話,約在西苑一家簡餐廳見麵,說有事情要談。楊剪按時赴約,帶著某種懷疑和預感,而她照舊端著那副客客氣氣的樣子,前菜都上了,茶也喝了兩杯,她關心了半天楊剪的近況,才千回百轉地進入正題。“在北京這邊我爸其實看好了三個備選項目,都是大學生創業的,他專門派了倆人過來調查,篩下去好多,”她放下刀叉,數起自己左手的指頭,“現在剩下一個北郵的,一個清華的,還有一個就是你。”“嗯,聽說過。”楊剪的刀叉已經半天沒拿起來了。“要火嗎?”李漓點了支細長的女士香煙,還把打火機按著,伸手舉到桌子中央那籃麵包上方,“他沒做好決定,因為這三個項目本身的前景都很好,也都有很強的合作意向,不過各有優勢,北郵的優勢是有學校支持,清華的優勢是運轉已經比較成熟,具有一定規模。”“幾個負責人酒桌上都見過。”楊剪夾了支煙在嘴邊,起身點著了,他就靠回椅背,一手搭在扶手上,恰到好處地吸了一口。“我知道,你們已經焦頭爛額地爭取好久了吧,我爸怎麽還不做決定呢?先聽我說完,你的優勢是——我爸很喜歡你。”李漓甩上打火機蓋,收回自己做工精巧的新款手袋,又夾起煙說話,盈盈彎著眉眼。“是嗎?”楊剪似笑非笑的,透過煙氣看她,“那謝謝了,我也很敬重伯父的眼界和能力。”“注意注意,是喜歡,不隻是欣賞而已,他老說自己怎麽沒生出你這樣的一個兒子,”李漓撐起半邊臉蛋,“我再說個機密,他準備第一次投五百萬,直接一次性給款,看情況再繼續注資。你現在就需要這麽一股油把整台機器轉起來吧?自己循環著攢的話,這得要多久。”楊剪沒應聲,靜等她自己說下去,有一種被人揭底的感覺,李漓必然是調查很久了,不過楊剪僅是不適,卻無慌張。他還是這些天來一直持續的平靜狀態。主菜上來了,兩盤石板上烤的牛排擺在兩人麵前,滋滋啦啦地響。“感覺你了解的比我想象中也要多,那我就直說了,今天找你來就是想商量一下,”李漓對服務生點頭致謝,又忽地直直盯住楊剪,手搭在桌沿,煙支翹起來,嚴肅中又帶點開玩笑的意味,“要不考慮一下和我結婚吧?這是我們現在都需要的。”服務生把醬汁澆在兩人的牛排上,一壺,兩壺,接著就端起托盤知趣地走了。楊剪神色如常,好像李漓提出的隻是飯後沿街散步的要求,低著頭按滅了煙,他先是把叉子插進牛肉一角,又拎起那把細長的刀子,割下去一塊,“好啊。”他抬起眼,淡淡看著李漓。這般輕巧,李漓似乎仍然未敢相信,道:“我當然不能在董事會上投票決定到底投哪家,我爸可以,我的意思是如果是對自己的女婿他總會有偏愛,也名正言——”“我明白。”楊剪身上一點意外也不見,仍然那樣注視著她。“你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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