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來找我……”楊遇秋還是失魂落魄的,“所以我想找你,我想去你那兒躲一躲。”我那兒。李白遏製住煩躁。你還不知道我的房子拆了,我搬走了,和你弟弟同居了。李白把這些話壓在舌下,問:“說沒說什麽時候找你?”“就今晚,就今晚,馬上了,你來之前他還給我打電話,他給門換了鎖我擋不住,他還會砸門……如果找不到我他會直接把房子砸了的,他有關係,沒人管他,以後我就再也沒地方去了……”楊遇秋的淚又湧了出來,她抓住李白的肩膀拉扯,更像是一種央求,“我怕,小白,我好害怕……我們找你哥來,我們不瞞著他了,我們找楊剪。”李白是被這句話激怒的。那些被動的厭惡,陡然衝破他在心中給自己設下的重重防線,轉為主動的惱火。“你說‘我們’?誰和你當‘我們’啊!”他拽著楊遇秋的手腕把人從地上扽起來,楊遇秋拚命掙紮,如夢初醒地冒出好大的力氣,他就用另一隻手去拽楊遇秋的頭發,“是我主動幫你瞞著的?我們是同夥嗎?和我廢話那麽多有用的全憋在最後是吧?人都要上門了你求我救你?你知道楊剪正在幹什麽?他好不容易——”他把楊遇秋拖進主臥推到牆角,從她手裏搶過手機,“你不要打擾他,你還把自己當個人,當他姐,就別打擾他!”接著他關上門,擰上鎖,任憑楊遇秋在裏麵拍門哭喊,把外麵的防盜門堵嚴實之後,他才靜坐下來。臥室的鑰匙和楊遇秋的手機就在手中。他翻到了高傑的號碼,奇怪的是,高傑從不跟楊遇秋發短信,他隻打電話,無論是半夜還是清晨,楊遇秋也總是立刻就接,未接來電裏從來沒有他的名字,好像生怕有所怠慢。高傑真的有那麽可怕嗎?李白點了支新買的紅南京,推開燒香那屋的房門,沒有裝燈,他就照著燭光走了一圈,又對著神龕裏的兩尊神像凝神看了一會兒,麵目都挺和氣,就像白白胖胖的古裝劇人物,還畫了紅暈,但身體都是純黑的。守在神龕側麵的兩個小鬼倒是比較有威嚴,一個青麵一個紅臉,同樣的是猙獰的獠牙和細眼,看得李白不太舒服。這就是小區櫥窗裏告誡人遠離的“邪·教”吧。那個紅臉有點眼熟,李白撣撣煙灰,忽然想起那張麵具,很久以前的某天,它從高傑身後探出來,張著斷舌的嘴,空洞的眼神從李白臉上掃過。之後李白就再沒把它忘掉。還有什麽香燭、聖女、滿月,獻祭一樣的感覺……高傑好像確實挺可怕的。但再可怕的人,一刀捅下去也會死吧?李白並沒有決定好殺人,但他要是真捅了,噴了一手的血,他也覺得沒什麽。要是他反被人製伏,反被殺死,也是情理之中,可以接受。他隻想結束現在這樣的狀況,快一點,悄無聲息一點,不要讓楊剪知道了再過來收拾爛攤子。至於恐懼什麽的,好像無關緊要了。這不太正常是嗎?現在最可怕的事實居然變成——他無法判斷一件事是否該去害怕,好像喪失了發抖的能力,處於一種古怪的平靜之中。李白坐回椅子摁滅香煙,把鑰匙和手機放在腳邊,右手縮在袖中握緊刀柄,不想睡覺也不想製止楊遇秋的哀哭,他現在願意去做的,就隻剩下等待了。篤篤篤。等到快十一點,李白等到門響。高傑還挺講禮貌的?李白站起來,緩步上前,又把寫字台推緊了點,接下來聽到的卻嚇了他全身一個激靈。“小白,是我,”楊剪的聲音與李白耳畔持續已久的嗡鳴格格不入,就像夜裏高速路中央那道雪白的標線,“讓我進去。”李白的手已經變得冰涼,他想起在家鄉裏看的皮影戲,那是很小的時候,戲班在村莊與村莊之間遊走,如果楊頭風心情好,也沒有喝酒,會把他扛在肩膀上麵,讓他看大鬧天宮,四郎探母。他覺得自己現在就是一隻皮影,操縱的人在門外,他不想讓楊剪參與,不期盼他的出現,可他現在卻不得不一件件把擋門的家具挪開,刀在袖子裏晃蕩,有時冰涼地擦過皮膚,卻不割傷他,像連在他身上的竹棍。路被清出來了,李白上前摘下門把上纏的電線,轉開反鎖的旋鈕,哢嗒一聲,楊剪出現在眼前。“我都知道了,你別著急。”楊剪身上也有好重的酒氣,襯衫前襟紅了一塊,像是紅酒打翻的痕跡。但他的領帶還是一絲不苟地係著,目光明亮清澈,他也沒有喝醉,上前一步,並未關閉大門,“我知道該怎麽對付,你先回家等著我,不要亂跑。”“飯局那邊——”“這都不是問題,他們馬上來了,”楊剪握住李白的胳膊,並沒有問他校服的事,隻把他往門外拉,“你不能在這兒待著。”“我沒有不能,我也沒怕,”李白指向地上的手機,“我不讓她告訴你,你怎麽知道的?”“臥室裏有座機。”楊剪深吸口氣。“走吧,”他鮮少這麽局促,甚至慌張,“我知道你不怕,是我怕,我怕行了嗎,你現在回家就是幫我最大的忙了!”李白已經整個人被楊剪推出了房間,楊剪堵在門口,又拎起李白的鞋子放到他跟前,一同落地的還有一聲脆響,是那把剔骨刀從袖口滑落。李白有點愣神,撿起來把它遞給楊剪,那人接了過去,又深深看了他一眼,毫不猶豫地合上了大門。下意識地,李白在乖順的慣性中彎腰穿鞋,係鞋帶的時候他忽然又回了魂,他意識到自己出局了,楊剪好像要保護他,但沒打算保護自己,淚水一下子湧出來,弄濕了膝蓋,李白跳起拍門,大聲叫哥哥,叫楊剪的名字,但楊剪隻回了一句“快走”,聽起來很遠,不像是還在門的那一邊。楊剪應該已經撿起鑰匙,進到那間亂七八糟的臥室了。怎麽了?在發生什麽?楊剪並不詫異,也談不上驚慌,從他避開酒桌躲在那豪華的衛生間裏聽到楊遇秋的坦白起,他的憤怒和厭煩隻持續了幾秒,隨後就遏製下來,轉為快馬加鞭的思考。他要找個理由和那些老板解釋,要冒著醉駕被查的風險趕回來,他成功了。而李白走後不久高傑果然就來了,帶著那位紅麵具,帶著一眾高矮胖瘦都有的跟班,好一副氣勢洶洶的算賬勁兒。這在楊剪的意料之內,換句話說,是他所看到的必然,接下來高傑叫出幾個小弟把他揍到半死都不足為奇。因為高傑是舍不得那麽揍楊遇秋的,楊遇秋被按在沙發上,坐在他的旁邊,好像一個精美卻蒙塵的擺設。而那扇一向神秘的房門此刻洞開,幾人在裏麵忙活,燭火忽然燒得很旺,楊剪側目看了看,突然被圍在身邊的幾人架住,半推半搡地進了那屋子。站在那對神像前,身後打入房門的燈光都被幾個人影擋住,楊剪聽見高傑低聲說:“這麽多年了,我對你們姐弟倆不薄吧。”楊遇秋打著抖,隻能發出一些意味不明的音節。楊剪也沒有回話。“你們吃、穿、住,是不是我管的?”高傑又問。“是。”楊剪說。“好,小楊,我也一直把你看成我的老弟,”高傑冷冰冰道,“給你落戶口,托關係把你塞進重點初中,是不是我做的?”“是。”楊剪比他更冷。“還算有點良心,”高傑發出笑聲,“還有你那個嬌貴的貧血症,你檢查、治病、保養,是不是我花的錢?”“以前是。”楊剪回頭,想看看他。高傑笑得更大聲了,還有腳步,好多人的,他拖拽著楊遇秋進到楊剪所在的屋子,身後跟著紅麵具,其他人給他們讓路。楊剪看到一張扭曲的麵孔,楊遇秋的居家服外裹了一層紅紗巾,墨水髒兮兮地寫滿符咒,小臂被他捏在手中,形狀也是扭曲的。“我說你自視清高啊,要你給我幹活,你不肯幹啊!現在搞個工作室當小老板了?你以為你除了給我賣命還有什麽用?沒用我給你花什麽錢?多少次我都想把你弄死扔河裏算了,你姐姐攔我,我沒有辦法,誰叫我用得上的也隻有你親愛的姐姐啊,”高傑勒住楊遇秋的腰讓她動彈不得,“漂亮,年輕,沒有大腦,多好多幹淨的一個小娃娃,誰知道她也是個賠錢貨?懷了我的種,打掉了,一聲不吭打掉了?以為有醫院瞞得住我?我的種髒了你的肚子,讓你受不了了,是嗎寶貝?”小腹被手肘狠捅,楊遇秋痛苦地蹙起眉。“教長和聖女結合所得,為聖胎,日月大神千年也賜不來一個,”所有人都是一片死寂,唯獨紅麵具突然出了聲,吟誦般說道,“殺聖胎,罪該萬死!”“給我跪下!”高傑厲聲叫道。所有人都跪下了,站著的隻剩高傑、紅麵具、楊遇秋三人。這似乎不是楊遇秋的本意,是高傑固定著她,不讓她屈膝低伏。而最大的那一聲響來自楊剪,他是被人摁下去的,立得再直也頂不過七八隻手,雙膝石塊般砸上地板,緊接著腰背也被人抵住了,那個穿黑背心的胖子簡直要把他當椅子來壓,一同幫忙的左右還各有兩個,楊剪雙手絞在腰後,被無形的手銬釘在一塊,他想抬起頭,襯衫之下,胛骨緊繃地聳起,蓄在其中的力氣隱隱顫著,他就像一頭被鐵網困住的野豹。下一秒,又來了一雙手,它們掐在楊剪頸後,它們猛擊,咚的一聲,楊剪的額頭撞在地上。他給那神龕磕了個頭。第34章 他不能下跪(2)疼,但不是很暈,楊剪定了定神,緩緩轉臉,從地板的角度,他側目瞥向高傑。沒想到,嗬,真沒想到。全身的血都倒流了,狂湧到腦袋裏麵,他可以被暴揍一頓,可以鼻青臉腫,可以再斷掉左手的拇指沒辦法握筆,這些都沒問題,他都能告訴自己都是小事十年不晚,然後再坦然地擦幹淨血把自己拚湊完整,但他不能下跪,更不能低頭。那是他恨不得千刀萬剮一把火燒掉的兩塊木頭。狗屎不如的東西。屈辱,憤恨,那股力氣太驚人了,楊剪差點把壓製自己的那幾位全都掀翻,他膝蓋都離地了,他就要揪住高傑的領子把他摔在地上折斷他的頸椎,高傑臉色一變,楊剪身後的人手猛地躥上來更多,他們呼哧呼哧地不再漏掉楊剪身上任何一處,四肢、脊梁、肩頸,哪怕是鞋跟,不給他任何使力的餘地。楊剪顴骨著地,比方才更重的一聲,他看見楊遇秋掙脫了,滑跪下去,用臉蹭高傑的鞋,像條狗一樣,卻終於能說出點人的語言,“不關他的事,您放過他吧,教長!”她高抬雙手試圖抓住高傑的褲子,“您罰我啊……是我惹您生氣,是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