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勒比公主?”李白捋了捋耳側碎發,垂著眼睫,不敢與他對視。“像印度新娘。”楊剪把耳墜又掛回了原位,好像這並不適合他的戲劇。不遠處的男裝攤有人在招呼,叫著“小王”,他就直接過去了。李白看看他,又看看耳墜,一時沒挪地方,臉色在白熾燈泡下悄悄暈紅。“你這是玻璃染色做的吧?”他問。“嘿,”攤主不樂意了,“我這就是樁虧本買賣,您信咱就聊,明明白白和和氣氣地把生意做了,不信您就撤唄。”李白又往那男裝攤瞧了一眼,左顧右盼的,他說得挺急:“隨你便吧反正我要了!”攤主瞧著他遞出的那張五十塊,挑挑眉頭,片刻詫異過後就是喜笑顏開,“得嘞!”他捏住綠鈔一角。李白卻又把鈔票抽了回來,“給我包一下。”親眼見著攤主拿出一個褐色紙盒,把那兩條寶貝墜子好好地按進海綿,李白才鬆開自己的五十塊錢,把盒子收進挎包裏。他往楊剪那兒跑,發覺那人也在看著自己,蹲得低低的,手上摞了幾頂剛挑的帽子,接著又把目光移開了。老板好像說了什麽,楊剪點著頭笑。“我把那個買了。”李白跑近了說。“耳朵掛得住嗎?”楊剪又拎出一頂草帽。“你說女主角?”“我說你。”李白愣了一下,要說他買這對耳墜本就想要大公無私資助劇組,那無疑是違心的。但楊剪也完全沒有把它們拿給別人的意思,楊剪知道他喜歡,想的也就是讓他戴,隻可惜他不是印度人……李白默默咬緊嘴唇,心知自己又開始異想天開了,他這輩子都跟新娘沒什麽關係——他希望楊剪也是。目光匆匆掃過堆在攤位一角的t恤衫、牛仔褲,落回楊剪手邊,他蹲下,一塊挑起了帽子。剛碰了個帽簷就聽見有人咕噥:“隻看不買,天打雷劈——”李白舉高手電筒,這才注意到老板旁邊還坐著一人,方臉,圓寸,胡子拉碴壯得像座大山,墩坐在小馬紮上,倒是短褲跟海魂衫箍在身上顯得有點俏皮,看那藏在一臉橫肉中直愣愣的表情,也有與年齡不相符的稚氣。那人被電筒照晃了眼,突然踢起腿,指著李白叫道:“你,去給我倒洗腳水!”老板拿煙鬥嘴兒捅了捅他的肚子,咂咂嘴巴,蹙起的眉頭也蓄了些無奈,“是我兒子,拉過來幫我看攤兒的,”他跟李白解釋,“腦子有點毛病,不敢放他一個人待著。”大塊頭對此介紹似乎極不滿意,火腿腸似的手指又對上楊剪腦門,“這人腦子才有毛病!這人姐姐是個小偷!”楊剪站了起來,把帽子交給老板,點了支煙抽。老板更發愁了,擰著兒子的大腿看著李白道,“我知道你是小王他弟弟吧,頭一回見小王就是跟你們姐姐一塊,我這兒子看上那姑娘了,人家不搭理,這心裏過不去就喜歡瞎嚷嚷,也就是小王人品好氣量大,你也別跟他見怪。”李白也站直身子,盯住手舞足蹈不斷嘀咕的那位,若有所思。楊剪卻忽然說:“他是現在世界上唯一懂鳥語的人。”“鳥語?”李白覺得更莫名其妙了。“哪有,也就你陪他叨叨……”老板搖著頭說。“哎,彼得大帝,”楊剪眯起個笑,夾煙撐膝,耐心十足地對那大塊頭說,“你是不是聽得懂鳥說話?”大塊頭很喜歡這個稱呼,就像終於被叫對了真名似的,他樂滋滋地擺動雙手:“對,對!喜鵲在叫**媽,渡渡鳥在叫救救我,鵝叫喜,雞叫悲,水鴨叫飽鵪鶉叫餓,除了極個別不會叫的,我全都懂。”老板已經露出十分難堪的神情。李白的眼睛卻突然變得雪亮:“全都懂?那我說一個。”“你說啊!你說!”彼得大帝猛拍大腿。“嘟——喂特,嘟——呼!”李白學得惟妙惟肖,“這什麽鳥?”“貓頭鷹!”彼得大帝不曾猶豫。“那它在說什麽?”李白突然有點發怵,往楊剪身上靠了靠,又問。“它在道別,說它要走了,”彼得大帝搖著頭晃著腦,沉醉說道,“不對,不對,你們都是虛偽的壞人,天機不可泄露……”老板那張布滿皺紋的臉已經尷尬到生出了悲涼,那幾頂帽子以及幾條古董似的西式皮帶,他差點不肯收錢。但楊剪不但堅持給了錢,還丟了煙頭,拍了拍他的肩膀。“辛苦您了,”楊剪輕聲說,“回見。”那天返程的路上,李白一直釋懷不下。他問了楊剪不少關於“彼得大帝”的事,好像真心實意地盼著能從那位奇人口中聽到些許可靠的實話,從而弄懂自家貓頭鷹的心態。但小灰是放不走的,它開了籠也不飛,落在別處也總會回來,更不可能會說“我要走了”。楊剪就和他說,精神病人也會說真話,隻不過用的是我們理解不了的語言邏輯,好比看到黑他說白,隻是在他的腦子裏就該這麽描述,你仍然不能否認他的誠實。李白又問,我有點怕,如果哪天我也能聽懂鳥語,也變成那種人,是不是就沒有人類會認真聽我說話了?楊剪回答,是。李白伏在他身後,抓緊他的肩膀,不出聲了。呼吸把棉布潤透,很熱。夜風冷冷地吹,這天氣終於有了秋意,淩晨三點的三環路上一個車影也沒有,他們的雅馬哈掛著大包小包,花紅柳綠的,還有鈴鐺夾在某個袋子裏,一路脆響,好像舉家巡演的吉卜賽人。楊剪忽然覺得非常寂寞。是可以看見的實體,一種黑色的東西,像油,像雨。他的眼睛被風吹得發幹。他沒有送李白回家,也沒有就近找店住,而是把人帶回了學校。宿管已經對大四學生實行放任自流政策了,更何況他帶進樓來的還是個臉熟的男孩,楊剪順利把李白領回了寢室,擠在同一張下鋪上,將這一夜過完。天剛亮兩人就起了,楊剪有早課,李白有早班,兩人把論斤買的衣裳都塞進公用洗衣機,塞滿了四台,洗漱完又吃了早飯,再拿出來放到陽台上晾。太擠了,橫杆都被占滿,繽紛衣裙懸在頭頂,繞在周身,晨風一起,就像浪一樣鼓動。這應該是男生宿舍樓裏最惹眼的一扇窗了,三層樓下的校園漸漸蘇醒,七位室友的呼嚕聲還在背後此起彼伏,但陽台上的呼吸是清澈的,充滿陽光的直白,以及洗衣粉味的潔淨。晾到最後,李白掛起的一條裙子不幸滑落在地,沾了山茶盆裏的土必須重洗,他吐了吐舌頭,本是無心,舌尖卻被楊剪夾了個乳白色a字夾,好比一種懲罰。扯扯他的臉頰又捂住他的嘴,他就很小聲地哼叫,弄了楊剪一手的濕,一放他呼吸,他就小狗似的伸出舌頭,雙眼濕漉漉的,悄聲求楊剪把夾子取下。其實也就夾了不到一分鍾,終於拿下來,李白的舌尖更紅了,眼梢也紅了,目光都變得茫茫然,好像被拉開了什麽開關,勾住楊剪的脖子沒辦法自己站直,吐詞也被仍在瑟縮的舌頭弄得很難清晰,隻是和楊剪說,我疼,哥你親親我。楊剪覺得無奈,李白無疑是很能吃苦的,但在他麵前,某些時候又嬌氣得不行。滴水的夾子被他握在手心,裙袂拂過臉頰,他摟住李白接一個吻,對那截軟軟的舌尖,他很溫柔。本是閉著眼睛,但他看到寂寞走了,黑色的雨和油滲入地磚的縫,不留一個尾巴。臨走前,李白神神秘秘地告訴楊剪,我想好了你的生日禮物。他的確想好了,統共兩樣,剩下的錢藏在床底下,他自動將其歸為楊剪一百萬計劃中的一部分。其中一樣很簡單,是個摩托頭盔,純磨砂黑色,棱角獨具幾何美感,是日本進口的,老板親自拿樣品試了砸石頭、刀砍等性能測試,李白覺得它就像科幻電影裏主角用的道具。出於私心,他還給自己買了個類似款的白色,不過是國產的,他覺得這也足夠自己以後經常蹭那輛大摩托了。至於第二樣——李白打了個舌釘。他本來是自己動的手,但位置沒找對,手法也不熟練,怎麽鑽也紮不透,嚇得圍觀的燈燈鬼哭狼嚎,其他同事也勸他找個專業的店。於是李白含著自己熱流汩汩的舌頭沿街逛了逛,很快就找到一家提供穿孔服務的文身店,張開嘴巴,吐一口血,表情淡然地接受再次消毒與穿刺。論疼痛程度,對於李白來說,其實不比耳洞重上幾分,他不斷地想起那隻夾子夾在舌尖的感覺,也清楚地看到在自己麵前擋著的不是楊剪的手。舌尖上的小孔被堵上了一根長長的不鏽鋼釘,兩頭是圓的,穿孔師說這是因為過後的幾天整條舌頭會腫得很厚,短的不夠堵。之後付了錢,禮貌地道了謝,走到藥店已經說不出話了,通過寫紙條的方式買了一大袋漱口水和消炎藥,李白回到東方美發,在等他回來看戲的眾目睽睽之下,宛如凱旋的英雄。英雄沒有出現被疼得受不了,睡不著覺的情況,不過做了幾天沉默寡言的神秘手藝人,在他手下的客人總因他的過分安靜而感到不安,頻頻四望。他也幾天沒有正經吃飯,幾天隻能和楊剪用短信交流,楊剪似乎並未發覺不對,抑或是並不關心,這讓李白失落的同時又不免僥幸,他覺得禮物都該是驚喜。過了一周,舌頭消腫了,李白換了個小巧的釘子,圓頭改成了鈍角圓錐,也恢複了語言功能,但釘頭仍然時不時打到上顎,燈燈他們也一致認為,他說話發音變了,聽起來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