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隻圓頭圓腦的猛禽狼吞虎咽了第一隻,第二隻才吃得稍微文雅了些,之後閉上小小的鉤子嘴,在籠裏蹦了蹦,歪著腦袋,用那雙明黃色的大眼睛望著李白。這兩年裏,它在北大宿舍裏住了一陣子,被老家屬院收留過,翅膀上的傷好了,長得機靈結實了,楊剪帶它到頤和園放生,到圓明園放生,最後它總能找回最後待的地方,帶條小蛇或者老鼠就想賴著不走,開窗也不肯飛上一下。後來楊剪把它千裏迢迢帶到了這邊,離西山都不遠了,放生時李白也在,他們踩著鬆針和落葉不敢回頭,期盼石景山的林地能留住這位大仙,結果,沒過幾天,這隻小鳥飛越了首鋼的煙囪和工廠,站上了李白的屋頂。隔著玻璃棚看見夜裏反光的兩隻黃眼,李白手裏的鍋鏟差點嚇掉,他開門迎接,收下了剛死不久的伴手禮。不知道它是怎麽找到的這兒,也不知道它作為野生動物,為什麽和人待上了癮,隻能說貓頭鷹這種動物有些靈性。從此李白也成了花鳥魚蟲市場的常客,隻買蚯蚓、壁虎凍幹和剛生的老鼠,而這隻貓頭鷹也成了工作之餘陪他最久的活物。“明天不會下雨了,把你放外麵曬曬太陽吧。”他又衝小灰笑了笑,拿出了一包紫菜、兩顆雞蛋、兩包方便餛飩調料包,開著大門,打著了小煤爐,又把楊剪的利群煙從褲兜裏剝出來,和濕衣服一塊烘烤。等楊剪回到屋裏,他已經煮出了兩碗掛麵。雞蛋基本上都在其中一碗裏麵。楊剪沒穿上衣,因為李白給他拿的那件襯衫太小了,他抖了抖浴巾,問李白有沒有大的,結果李白撂下句“都在衣櫃裏你自己翻吧”,隨後端上大盆趿拉著拖鞋就跑。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跑過長長的走廊,李白罵自己。但在接下來在水房發生的就更匪夷所思了,想到剛剛站在這裏衝水的是誰,還有那些尚還溫暖的皂香……明明沒什麽特別,和自己正在塗抹的是一樣的味道,但也正是因為相同才更致命。楊剪。他很瘦,但肌肉有棱角。他沒曬過的皮膚很白,大臂上有明顯的交界線。他左邊胛骨上還有一道傷疤,半掌長,不知來由,但自己注意了很久……那些畫麵就這麽揮之不去,李白低著頭,直直地瞪著自己的反應,感到一萬分的束手無措,被水汽蒸得胸悶,仍然一度不想離開。但他最後還是做了,懷著某種罪惡感,他總得把自己收拾正常再穿衣出門。回到屋裏卻發覺事情似乎比他想象的好麵對許多,他照舊能夠和楊剪對視,不會產生看別人時的抗拒,而楊剪穿了件他的t恤,也隻是平平常常地盤腿坐在床沿,就著那張小折疊桌,正在翻一本讀者文摘。那盒半幹的煙放在手邊,一支隻燒了尾巴,搭在煙盒上。看來淋濕的香煙烘幹也沒法抽了。“你看雜誌還喜歡勾線。”楊剪說。“因為我覺得寫得很好,”李白關門,上鎖,走到他身前,“更高深的我又看不懂。”“下次我給你帶幾本書過來。”“別帶太難的。”李白頓了頓,“你怎麽不吃雞蛋?”“不想吃。你沒放鹽吧。”楊剪放下雜誌,自覺躺到單人床內側,扯了一小截被子蓋上,這就要對牆睡了。每次他都是躺在這個位置,以這樣的姿勢。李白坐在他方才坐的床沿,默默把那碗被雞蛋蓋滿的麵吃了一半,又默默去關燈,接著吃另一半。明明有鹹味。他隱約覺得楊剪沒有睡著。那種精疲力竭卻又無法入睡的感覺,他也再熟悉不過了。窗外是的天空是灰藍色的,頂棚上托著的那團也是,稀薄晨光照在寥寥幾件二手家具上,填滿這個房間,好像一汪池水。“哥,你記得嗎?”李白喝了口半涼的湯,忽然開口,“剛工作那會兒我鬱悶了一陣子,因為那些同事無論是領導還是洗頭的小徒弟都說我土老帽!還有客人這麽說,覺得我會把他們也剪得很土。然後我跟你說了,你就帶我去買衣服,我們買了白t恤,淺藍牛仔褲,你說我這樣清清爽爽就很好看。”“然後第二個月工資發了,我又去買衣服。富餘的錢隻夠買一種,我就又買了件白t恤,然後下個月,我又買了件牛仔褲。”楊剪接道:“所以我剛才翻你衣櫃,全是白t恤藍牛仔。”李白垂眸笑了:“我也覺得我清清爽爽蠻好看的。”靜了一會兒,李白把麵吃完,又把兩隻空碗放上窗台再坐回床沿,越來越清楚地看著楊剪的脊背,又道:“好想吃烤串啊。”“睡醒了去。”“說好了我請你吃炸醬麵呢?去菜市場就好。就是我剛才又想起來,有一次和羅平安他們在玉淵潭那邊吃烤串,吃著吃著就來了一夥兒人跟羅平安吵吵,你看要打起來了,就讓我把桌子上所有人的錢包鑰匙手機全都抱上,在樹坑裏站著,他們一群人擋在我前麵打架,你也在裏麵,你是打得最凶的那個,明明和你沒什麽關係,就這樣羅平安還天天說你考了北大就忘了兄弟,最氣人的是,你被圍在最中間,我梗著脖子還老是看不見你。下次再這樣能不能讓我也進去一塊打啊?”“那你得保證不把自己弄得缺胳膊少腿。”李白樂了樂,倒上小床,滾到楊剪身後側躺著,“羅平安還說,你從小就是大哥,有把日本人攻城留下的刺刀,初中就背著它把一夥職高裏的小混混從東四十條追到了雍和宮,後來你逃課早退什麽的,你們學校保安都不敢攔你,這是真的嗎?”楊剪拍了拍牆,笑了起來。李白的目的也達到了,他吸了吸鼻子,自顧自說:“我不好受的時候,就會想這些事,一件一件的……我還有好多呢,能說一個晚上,你感覺好點了吧?”“嗯,睡吧。”李白卻忽覺不甘,這讓他從心髒底下湧出皺巴巴的酸楚,楊剪不想聽了,他也不知道還有什麽可說的,鼻子卻拱到楊剪胛骨後方。隔著一層布料,他也知道那道傷口在哪裏,有多長,這不是經過大腦的舉動,所以也完全談不上控製,他隻是把額頭抵上楊剪硬邦邦的背,嗅著屬於自己的肥皂味,在那條傷痕上麵,用自己熱乎乎的鼻尖,從始端到末尾,簡簡單單地蹭了蹭。也能聽到貓頭鷹在身後撲棱的那幾聲,這讓李白錯覺自己也長出了翅膀。“不疼了吧。”他說。“是怎麽留下的?”他又問。“不記得了。”楊剪仍然沒有避開。這成了李白生命中最晶瑩剔透的幾秒,讓他有力氣去說,哥,我想抱著你睡。卻沒有等到楊剪回答,打斷這一切的是手機的鈴聲。楊剪把正在狂震閃爍的小方塊從牆與枕頭的縫隙間拎出,按了接通放在耳邊,然後沉默。“你在哪兒?”太靜了,也太近了,李白聽得到尤莉莉的聲音。“你回家了嗎?”楊剪問。“哦,還知道關心我啊,”尤莉莉還是氣勢洶洶的,她以前從不這樣,但是今晚一旦開始,就好像一發不可收,“又跑你弟弟那兒去了?是怎麽著,拘倆小時還受了驚是吧,不敢一個人睡覺?”李白掐起自己手腕上的一層皮。楊剪也在這時掛掉了電話,按了關機,隨手丟在枕邊。接著他轉回身來,熟練地扳開李白正做著疑似自殘行為的那隻手,看著他說:“麵對麵抱,你還敢嗎?”李白怔了怔,楊剪怎麽會這麽問,這是他從沒想過的問題,現在擺在跟前,他也的確感覺到了膽怯。太過了。他本來隻想要一點點。但他浸泡在楊剪忽深忽淺的目光中,好像被晨霧包圍了,他在夢遊,也不用醒了,好像一隻兔子永遠躲過了槍眼的瞄準,他點點頭,說敢。說完他就抱了,額頭抵住鎖骨,呼吸埋入胸膛。這副懷抱他擁有過,但現在是在床上。更讓他靈魂出竅的是,楊剪也馬上回抱住了他,並很快如孩童般熟睡,隻有一顆心沒有疲倦,活生生塞給他似的,咚,咚,陪著他的那顆,在黎明中跳動。第15章 紅豆(1)周末的生意比平時好些,剪了三位,燙了兩位,又給一個準備去見網友的長發小夥兒吹了言承旭的發型,到了中午飯點,李白才稍稍清閑下來。ben這天查崗還算滿意,下班前給他們定了盒飯,破天荒還有肉菜,但李白隻吃了點土豆絲和三杯雞,扒拉了兩口米飯,早早地站在了大廳最內側的鏡子前。“哎,你沒胃口我吃了啊!”燈燈在沙發上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