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是不放心,”尤莉莉的嗓音像是哭過,走近才發覺,她的眼泡也有點紅腫,“剛才是我不對,我就想讓你哄哄我。”“等多久了。”楊剪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快一個小時了吧,這都兩點多了……”尤莉莉軟聲道,拉上楊剪的手腕,想把他拉到自己的傘下。楊剪卻回頭看了一眼,拽過正在身後發呆的李白,往尤莉莉身邊推,“你嫂子舉半天了,幫人打一下。”李白才反應過來這人是在跟自己說話,下一秒就跟尤莉莉站了個肩並肩,而身邊那位顯然跟他同樣陷入了僵愣,傘麵傾斜,被樹冠瀝下的大股雨水打得劈裏啪啦,隻見楊剪兀自站在雨中,已經開始向前走去,“走吧去路口打輛車,先送女士回家。”話音剛落,李白頭頂一涼,那把傘又從他頭頂撤開了,尤莉莉踩著高跟鞋,啪嗒啪嗒地追上楊剪,“我是給你打的。”李白也趕緊追上去,聽見楊剪說:“我是哥哥。”“哥哥就要讓著弟弟?”尤莉莉好像笑了,語氣很調皮,就像在開玩笑,“咱們兩個走在一起,讓他在外麵淋雨,你覺得不好看?那你就教他出門帶傘啊?”楊剪沒說什麽,卻也沒有站進避雨的範圍,尤莉莉躑躅著,靠近好像陡然變得很難。他們三人就這麽各自保持一定距離,在電閃雷鳴下沉默地走著,一直到幾百米外的十字路口。交叉的兩條路都是主幹道,這個點鍾也不時有車輛經過,楊剪停步,朝著遙遙駛來的一輛疑似出租的車子招手,卻被尤莉莉擋住,“你什麽意思,楊剪。”“我不想吵。”“我沒有要吵,我就問你是什麽意思。”“你等我,辛苦了,現在我想快點找車送你回家休息,有什麽事兒明天再說,”楊剪退了半步,被女孩壓下的右手又抬了起來,“就是這個意思。”那輛車還是開過去了,一點速度也沒減,帶起輪胎邊翅膀似的水花,擋風玻璃紅光閃閃,是輛空車。“你覺得我很煩,跟這兒待著就純粹給你找事兒,是嗎?”尤莉莉問。“莉莉。”楊剪說。“然後你覺得他不煩,”尤莉莉唰地收起傘來,亂糟糟卷成一團,拎著傘柄指向李白,“他把自己弄進局子,還在裏麵折騰那麽半天才出來,就不煩,就是無辜就是可憐,是嗎?”李白喉頭驟然發緊,好像隻剩下一條小縫,他就用這條縫隙去呼吸,偏偏這時濕透的睫毛倒紮進眼睛,他卻想做個木頭人,抬不起一根手指去揉。幸好楊剪並沒有勻出精力去注意他的怪異,把那柄步槍似的雨傘按下,看著尤莉莉說:“我現在很累,隻想把事情都捋順然後找個地方睡覺,我很希望,你能理解我。”“是,你累,你是不是還要說在上海每天沒時間睡覺還要和我聊電話?但你忘了?上周是我的生日,今天是五二零,我們十幾天沒見麵,”尤莉莉說到一半就突然哭了,“我是你女朋友啊,你本來在陪我喝咖啡的,然後接到個電話就往這邊跑,和我解釋了幾句就沒耐心了,我邊往家走邊哭,走一半又跑過來等你,然後你就這麽對我。楊剪,我一整天全都毀了,因為你弟弟去網吧上了個破網,我們全毀了!”“這傘幹脆誰也別打了!”說著她又把雨傘用力摔進一個泥濘水窪。楊剪的目光掃過李白,見人還是好好站著,他就又看回尤莉莉臉上。那張臉上的雨和淚分也分不清,硬要把抽噎憋下去的模樣可憐極了,他看了好一會兒,也靜了好一會兒,隻像在思考,沒有多少情緒,然後他忽然開口:“如果你非要搞清楚,其實我覺得你們都挺煩的,但從剛才開始,你勝出了。”尤莉莉瞪大了眼睛,楊剪卻繼續說道:“還有你剛才說李白去網吧上網,我也在想,他怎麽沒在翠微那邊非跑這麽遠到中關村來上網?他今天下午應該要上班吧,我沒來得及問,你知道怎麽回事嗎?”“好,我懂了,你什麽也不想解釋,隻是在質問我。”尤莉莉連緊攥的拳頭都在抖。“你自己說是怎麽回事。”楊剪卻看向李白。我?是怎麽回事?那我當然說得清——我把每個窗子看了一遍,想象你們在裏麵。李白一下子清醒了,話馬上就要衝破緊抿的嘴唇,最後一道防線是他不想看尤莉莉崩潰,也不想看楊剪難堪,但也就在他猶豫的這幾秒,尤莉莉扇了楊剪一巴掌,拎包跑走了。濕發垂在背後,沉甸甸拍上紅裙,她的背影被路燈照得髒亂狼狽,楊剪靜靜看過去,有點一籌莫展,也有點無動於衷,李白卻半句話不說拔腿就追,追了兩步就被楊剪提溜回了方才站的馬路牙子。“跑什麽?”楊剪問道。“我想把她追回來。”李白老實回答。“為什麽?”楊剪鬆開他的手腕,又問。“不知道。”這回李白說了謊。——因為我生氣了,因為她打了你,就算她看起來很可憐我還是更討厭她了,討厭到不想再看見一眼的地步,我想跟她同歸於盡。他自己也知道這些話很不對勁,很不正常,緊緊閉住嘴巴不想漏出來。他害怕楊剪再問下午的事,又讓他不得不開口,但楊剪沒有,也沒有撿起水窪裏的折疊傘,整個人狀態平和得嚇人,隻是又等了一會兒,不見第二輛出租,他就拐過路口直角,帶著李白走過一個又一個路燈。路頭空寂,隻被雨填滿,兩個人都不說話,而空氣裏那種在派出所裏就蓄起的、好像要把楊剪擠成一根緊弦的重量,卻是愈演愈烈,李白仿佛能看見它繞在楊剪周身,正在扭曲雨簾的形狀。漸漸地,李白覺得自己的內褲都被灌得濕透了,也意識到這是去往那個擠在大廈堆裏的老家屬區的方向。楊剪這是要帶他回家。“那個,哥,”褲腿泡得太沉,李白提了提正在下滑的褲腰,“我得快點回去喂小灰了!”“換身幹淨衣服再說,”楊剪低頭看路,“幹等也打不到車。”“哦。”李白也乖乖垂下腦袋,和楊剪看著一樣的地麵。現在我還是很煩人嗎?我是個甩不掉的責任,因為你是哥哥,我們勉勉強強沾親帶故。那我怎麽才能讓你心情好一點,就此消失嗎?他不斷地想。但現在看來,楊剪最擔心的就是他消失,總回頭招呼他跟上,弄得李白一會兒喜歡自己,一會兒又討厭。有一段被運土車壓壞的水泥路積水嚴重,他們是一塊淌過去的,楊剪在前麵探路,李白抓他的衣角。後來的路就比較好走了,盡管雨勢始終不見轉小,雷也照樣在穹窿上敲,兩人還是順利地“遷徙”到樓下,李白喊了一嗓子,照著聲控燈看表,差一分鍾三點。也許他那一聲太像“汪”了,楊剪笑他像小狗,終於笑了,於是李白也笑,夾在每一盞被腳步驚醒的聲控燈之間的陰影裏,他笑得很靦腆,我不消失了,永遠也不,他暗下決心。爬到頂層,站在那扇烏紅色的防盜門前,他又鼓足勇氣和楊剪一塊敲門,“我沒帶鑰匙,”楊剪說罷抬高聲量,“姐!”對門沒有住人,所以也沒人出來說擾民,但家裏卻也半天沒有回音。兩人剛剛在樓下清楚地看見了亮窗,還不止一扇,好像每個房間的燈都開著,按楊剪的話說是,楊遇秋一個人在家會害怕,並且經常日夜顛倒,但她現在就像睡著了,睡沉了,完全不見反應。楊剪掏出浸水的諾基亞,在門框上磕了磕,他撥通家裏的號碼,安靜地等,但李白看著他逐漸疊起的焦急,總覺得下一步他就要打120了。仍是無人接通,門裏卻終於傳出些動靜,好像是楊遇秋在說“馬上”,兩人又側耳去聽,大概等了兩分鍾,大門終於打開,楊遇秋額發濕了,應該是剛洗過臉,臉頰卻泛紅,讓李白想起在文工團幫工時看到的,那些演員臉上沒卸幹淨的顏彩。她隻穿了件不合身的長外套,光著兩條腿,略顯局促地堵在門口。“怎麽了?”她把上身探出門來,幾乎是在用氣聲問,“你倆大半夜不睡覺幹什麽呢?”楊剪卻驀地語塞了,他的表情……詫異、屈辱、怒、恨……或許都有,糅雜在一塊,李白從側麵都能看到。怎麽了。不知道。李白下意識握住楊剪垂在身側的手,手機都快從指間滑落了,他把它推回去,仍沒有鬆開。同時他也看到鞋櫃旁的腳墊上擺了不止一雙高級皮鞋,空氣中有股焚燒的香味,還隱約有音樂響起,飄到屋外細如蚊蠅,夾雜某種念誦,或是吟唱,似乎幽靜柔美,卻聽得人莫名不適,雞皮疙瘩起了一背。“你跟我走,姐。”楊剪的手是冰涼的,握在李白指節上的力道有著細微的顫抖,但很重很重,顯然他在努力沉住氣,低聲道。“別鬧。”楊遇秋冷著臉,“忘東西在家我幫你拿,沒有就回去好好上學。”“你不用怕,不要連走都不敢走!”楊剪十分堅持。“噓,說什麽呢!”楊遇秋一臉的為難,她非但不讓人進去,還開始把楊剪往外推了,“快帶你弟弟下去,快點!”楊剪猛地掙開她,反把人往屋裏擠,聲音也忽然高得宛如聲明,“我說什麽?我說你心甘情願是嗎?做他們的奴隸、玩物、供品,你覺得不錯,你就一點尊嚴也沒有,是嗎?”楊遇秋不答,麵上的表情也淡了,她專心致誌地,仍在試圖把弟弟完全推出這個房間,拖鞋在地板上磨出刺響,“小白你快拉他走!”她厲聲道,而李白和她抵著力氣,是要幫楊剪。同時身後也響起雜聲,那個神秘房間的大門此刻竟然洞開,燭光紅影浮現,高傑插著西褲口袋就站在那兒,冷冷看著玄關處的混亂。從那房間和煙霧一起冒出的不止他一人,其中有個矮個子站在最前,穿了身純黑的老式唐裝,露出一小截白袖,宛如一個世外高人,臉上卻遮了張牛頭大的麵具,顏色赤紅,長角獠牙,刻畫出麵目猙獰的神怪,空洞的黑嘴裏還紅了一塊,像條斷舌,人卻靠在高傑耳邊,如在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