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吃完一整碗,程容洗碗擦桌子,在家裏忙來忙去,周柏第一次沒去幫忙,隻沉默坐在桌邊,指骨在桌上有規律的敲打,不知在思考什麽。  這一天時間如白駒過隙,周柏發一會呆、吃幾頓飯,在門口轉了幾圈,太陽就從天邊墜進穀底。濃密烏雲遮天蔽日,日頭被掐頭去尾,隻剩短暫一塊,黏稠的夜緩緩降臨,爬進窗欞移進地板,停留在臥室床邊。  可能這一下午用腦過度,周柏滿心想著不要睡不要睡,和程容多聊一會,可無言的疲憊鋪天蓋地而來,將他拖入深淵,他眼前黑頭皮發酸,最後的意識隻夠他拉過程容,輕聲囑咐幾句:“我明天要去隔壁市談筆業務,早上走估計晚上就能回來,你在家等我好不好?明晚想吃清蒸魚、辣椒炒茄子、臘肉炒土豆片...”  “好呀”,程容坐在床邊,一下下輕拍周柏,學周柏平時做的那些,溫聲哄他入眠,“我都知道了,早點睡吧,等你明天回來,想吃的都能吃到...”  周柏鬆開手指,沉沉墜入夢鄉。  程容在床邊枯坐兩個小時,直到周柏的呼吸變得平靜綿長,他才動動僵硬的手腳,悄悄探入周柏懷裏,取出對方的手機走到屋外,胡亂輕點半個小時,找出隱匿的軟件。  試過周柏和他自己的生日都不對,程容思索兩分鍾,輸入他和周柏相遇那天的日期。  叮的一聲,解鎖成功。  程容蜷起雙腿,側躺在沙發上,屏幕的光似野狼長舌,殘忍舔舐他的麵頰。  木白白這個人太誠懇太坦蕩,從不掩飾自己,也從來學不會撒謊。  所以那躲閃的目光、心神不寧的笑容、強作鎮定的話語,讓程容懸起十二分的小心,甚至偷偷加了點助眠的藥,讓周柏睡的深沉。  沒聽到周柏和外界有什麽電話聯係,那這個隱藏的程序,應該就是他和外界的聯絡器。  程容凝神進入頁麵,裏麵滿滿都是信息。  信息來自姐姐程秋、以及許多不知名號碼,但重點都是外界的狀態,包括這類手術的發展狀況、死亡人數,以及他們與警方的談判進程。  程容拚命控製顫抖的手指,點開最新一條信息,看到警方要求簽署的承諾函。  他像被人拽過領子,狠狠揍了一拳,五髒六腑瞬間懸緊,胃裏仿佛住進野獸,在裏麵翻騰旋轉。  木黑黑被他的情緒感染,它驚恐至極,硬著頭皮往下猛鑽。  程容肚皮繃緊,硬得像塊石頭,他把手機捂在胸口,大口大口喘息,沉悶的、撕裂般的痛從肚皮向上,扯著他的頭皮向上拉,讓他恨不得尖叫出聲。第58章   “木黑黑”,程容蜷起雙腿,手臂橫在腹下,腦袋狠狠紮進胸口,“你別、你別、別現在,求你了,別現在...”  木黑黑不為所動,依舊在肚裏翻江倒海,它像個被剝皮抽筋的龍子,誓要掀起怒湧狂潮。  程容手指勒進腹底,指節通紅泛紫,甲蓋上都是細密白紋。隔著薄薄一層衣服,幾乎能看到肚皮下爆出的血管,細小紅杈像老樹盤踞的根脈,絲絲縷縷延伸,紮進肚皮凝成的泥土裏。  “沒事的木黑黑...你不相信我嗎?”,程容換了個動作,脖子努力抻長,兩腿用力向下,脊柱攤成扁平鋼板,“我會保護你的,容哥哥會保護你的,你別現在出來,等一等吧,求求你了,再等一等...”  程容一次次哀求安撫,掌心在肚皮上摸來摸去,終於讓木黑黑勉強安靜。這小東西尖牙拳腳齊上陣,讓程容知道了它的厲害,即使它暫時偃旗息鼓,程容也不敢妄動,他保持原來的姿勢,足足挺過一個小時,直到腿腳發麻後腰腫脹,才努力扶牆起身,一瘸一拐挪回床上,躺到周柏身邊。  夜已漸深,即使人在夢裏,也依舊睡不安慰。周柏眉頭微皺左右翻身,踹開被子冷卷起被子熱,口中吐出含糊囈語,程容湊近去聽,什麽都聽不清楚。  “看你眉頭皺的,快擰成麻花了”,程容輕聲嘟囔,冰冷指尖壓在周柏額間,幫他撫平眉峰,“和我在一起之後,你好像...越來越不快樂。”  周柏口唇動動,沒有翻身也沒有醒,程容湊近周柏,手指從眉峰向下,滑到周柏嘴唇,“也好久沒親我了。你是衛道士嗎?每次都要我三催四請,才蜻蜓點水碰碰。”  “說不定,我上輩子是大善人,你上輩子是個大惡人,我不顧世俗禮法,拚盡全力救你”,程容翻不過身,隻能勉強側躺,掙紮和周柏說話,“你上輩子立下重誓,等我們轉世投胎,無論我做出什麽罪無可赦的事,你都不會拋下我。”  說到這裏,程容鼻頭發酸喉口哽咽,他攥緊雙拳緩緩閉眼,再睜眼時,視線越過隆起的肚子,直飄到天花板上:“不然的話,還能怎麽解釋...這些事?隻有你,會一次一次退讓,一次又一次原諒我。夠了,夠了,真的夠了,真的對不起,一次又一次逼你,逼你接受我的一切。到此為止吧,重逢後留下木黑黑,確實是為了追你,但是現在、現在...對不起,我改主意了,不想再牽扯你進來,不想再傷害你了。”  兩串淚水從眼角滑下,程容下意識皺皺鼻子,抬臂揉過臉頰,鼻音重的像塞了棉花:“不會再牽扯你進來...這是我的底線。希望你好好的,記憶裏留下我最好的一麵,即使未來有了新歡,也不要忘了我。不對,有新歡就忘了我吧,不然對新歡不公平。如果你像我一樣,是金魚腦就好了,我現在什麽都記不住,什麽都想不起來,不止傻三年,傻三十年都沒問題。無論是小學、初中、還是高中同學,名字都忘得差不多,人站在我麵前,十有**都認不出來。不過這樣也好,記不起來的話,人和記憶會一起消失,隻要忘記我這個掃把星,你就會開始新生活,就能重新快樂...”  周柏手臂一動,胳膊橫上程容胸口,大腿夾住程容小腿,把程容捆在懷中。  程容心頭一凜,冷汗浸透脊背,後麵的話吞回肚子,半個音節都吐不出來。  足足僵直半分鍾,才發現周柏隻是夜裏翻身,無意識壓到他身上。周柏的呼吸織成催眠的網,令程容昏昏欲睡,即使木黑黑仍在虎視眈眈,他還是迷糊昏睡過去,夢裏木黑黑張開血盆大口,撕開他的肚皮,擠出個血淋淋的小腦袋,被人搶走關了起來,按在實驗台上抽血。透著堅硬的玻璃,他看到粗長的管頭伸出長針,紮進木黑黑皮膚,小孩伸開手腳,肉拳肉腳揮來舞去,小胳膊搖成陀螺,聲嘶力竭嚎哭。他想搶回小孩,自己卻被拉下床按在地上,戴上手銬腳鐐,推進四麵環牆的屋子,這屋子沒有窗戶,一絲光都透不進來,他在裏麵拚命撞牆,咚咚撞的頭破血流,也沒人給他開門。  “容容,容容,我走啦”,周柏彎腰在床邊,輕拍程容的臉,摸出一層汗珠,“晚上我就回來,菜單我放在桌子上了,晚上每樣菜我都要吃到,一個都不能少,知道了嗎?”  程容猛然從夢中驚醒,在黑暗中喘息幾口,才明白發生了什麽,他條件反射抬起半身,一把抱住周柏,張口咬住周柏喉結。  周柏“唔”了一聲,不得已向下彎腰,程容像個**卻不忍下口的吸血鬼,圍著周柏脖子舔舐,留下數個淺淺牙印,含住喉結不肯鬆口。  “怎麽回事,舍不得我?”,周柏揉揉程容頭發,把自己的脖子解救出來,“天還早,再多睡會兒。”  他戀戀不舍幫程容掖被,手指在枕頭上摩擦幾下,掌心攥緊成拳。  大門咯啦一聲,周柏關門離開。  屋內恢複靜謐,方圓幾裏無風無雨,連根針落在地上,都能分辨清晰。  程容靜靜睜眼等著,天光微明他掀被起身,上前幾步扯掉窗簾,在腹底狠狠攏了幾圈,在腰後係成死結。  碩大肚腹被勒成葫蘆,沉沉墜在腰間,程容在屋裏轉了幾圈,把能帶的東西塞進背包,抓過傘迎風走出小屋。  這根本就是無解的答案。  撫養殘缺的木黑黑長大,對木白白來說...太殘忍了。  不能撫養健康的木黑黑長大,他程容...接受不了。  最少十二年的刑期...在乎他的人不多,他牽腸掛肚的人卻不少,再出來時他還剩什麽?  如果木黑黑不健康,要丟給木白白養嗎?  如果木黑黑健康,從出生起就沒有見過他,十二年後,還要和木黑黑重新認識?  無論是哪一種結局,程容都無法接受。  這次一定要走的遠遠的,逃的遠遠的,一鼓作氣離開這,出國也好隱姓埋名也罷,死也好活也罷,一切事情因他而起,就該由他來結束。  不能再讓...無辜的人受他牽連,頻頻為他奔走。  這片叢林溝壑叢生、遍野無人,裏麵有數條縱深小路,沿著一條一直走下去,總能離開這裏。  即使死在這裏...也沒人會知曉。  想到這裏,木黑黑突然向下一墜,程容腿腳發軟,向前撲倒在地,快碰肚子時他曲起雙腿,膝蓋磕的紅腫發紫,手心磨掉一層油皮。  ...好疼。  程容有心想哭,又蓄不起力氣,他保持僵硬的姿勢,在褲子上磨掉手裏的血,又扶著身邊的樹幹,用力站了起來。  他不知道自己走到哪了,也不知該如何用力,他隻覺自己像個蛻不淨皮的蛇,拖著長長的身子,在地上一寸一寸挪行。  烏雲在天際匯聚,閃電從幕後躥到雲前,程容走一步喘兩口,挪一步歇一會,他像走在長長的奈何橋上,怎樣也望不到頭。  零星雨點砸在後頸,衣服被冷汗浸透,牢牢貼在身上,程容想把傘打開,可連這點力氣都用不出,他把傘骨往樹上甩,猛甩四五下後,傘蓋辛苦彈開半寸,可手柄竟被磕飛,巨大彈力嗖一下滑過中指,程容還沒察覺出疼,指甲下的肉被削掉半塊,血像小溪似的向外湧,淅瀝灑上土地。  程容甚至分不出力氣止血,上下的疼鑄就鋼鐵般的甕,將他牢牢裹緊。他兩耳嗡嗡眼前泛黑,踉蹌挪出幾步,沿樹幹滑倒在地。  木黑黑動的厲害,程容再困不住他,費力把窗簾解開,肚子幾乎是彈出來的,沉甸甸墜成白梨。  肚子越動越厲害,木黑黑不知哪來的力氣,在程容肚子裏左衝右突,像個殺伐果斷的將軍,想盡辦法突出重圍。肚皮的疤要被踹開,縫合好的皮膚像破碎的布,艱難咬合在一起。程容咚咚猛捶地麵,牙齒咯咯作響,咬穿牙齦咬傷舌頭,喉口泛出澀苦的腥。  程容站不起來也蹲不下去,他以一種扭曲的姿勢,緊貼樹幹彎折身軀,他不知道現在是什麽狀況,也不知道他和木黑黑能不能活,僅剩的意誌隻夠他蜷起兩臂,艱難向前攀爬。  頭頂一聲驚雷,大雨隨之而落。  先是零星的雨點,砸在頭上感覺不出疼,隨之而來的卻是滾卷的風,樹葉枝幹被刮的啵啵作響,地上的草葉被狂風卷起,鋪天蓋地往臉上砸。程容緊緊眯著雙眼,在滿地泥濘裏向前爬,手指被染的髒汙不堪,泥水滲進傷口,比鹽粒抹上還要蜇人。  程容前二十幾年的生命中,從沒有這麽狼狽的時候。  肚子餓的咕咕作響,手臂沒有半分力氣,心肝脾肺腎被木黑黑拉扯,順著重力往下撕。濕透的衣服重如千鈞,結成成堆的泥塊,拖拽他的步伐,不讓他繼續前行。  前麵有個天然形成的洞口,爬進去...爬進去就能避雨了。  明知道這麽出來凶多吉少,很可能有來無回,可程容還是想都沒想,就闖入這片廣袤山地。  他不斷和自己說沒關係沒關係,什麽都能解決,人生雖然不易,遇到困難也不要放棄。  可潛意識卻將他拖拽出來,不留絲毫情麵,不讓他喘息半分,它揮舞著鞭子,獰笑著驅趕他,將他趕到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地方,不讓他吃飯不讓他喝水,讓他狀似無意卻有意,把自己逼到瀕死的境地。  不應該啊。  程容費力向前爬,青筋像交纏的蛇,盤旋纏繞在額頂,他心道怎麽會這樣,我程容這麽惜命,桌椅晃晃都會撒腿往外跑的人...現在是怎麽了。  為什麽會不想活了。  什麽都不想做,什麽都不願想,甚至走到另一個極端,想帶木黑黑一起死掉,從此一了百了,再不用麵對紛擾世間。  好像...這樣也很好。  不是他不想活了,是實在生不下來,木黑黑這個小怪物不給他活路,不是他程容無能自暴自棄。  恍惚中看不清路,快到山洞時有個傾斜的石坡,平時沒什麽問題,但大雨令坡體濕滑,程容大半個身體懸在上麵,手下一歪向下滑脫,他忙捧肚蜷腿,頭朝下蹭了好長一段,才胡亂抓住石頭,止住下落頹勢。  瓢潑雨水沿著斜坡向下淌,程容滿身濕黏,像個落湯雞躺在坡下,泥水血汙混成染料,將他潑得五彩繽紛。  木黑黑使出十足的力氣,拚盡全力往下鑽,程容被抽筋剝骨的痛折騰的嘶吼出聲,嗓子啞的咳出汙血,他啊啊無意識叫喚,狠狠用手捶地,兩腿像盤起的皮筋,扭成詭異姿勢又彈開,他想隨著疼痛用力,可他使不出力氣。  渾身酸軟的厲害,他知道自己在哭,可眼眶憋不出淚水,他知道自己在叫,可耳朵聽不到聲音,冷雨劈裏啪啦往身上砸,他在地上扭來扭去,蹭的草葉斑駁褲腳染血,可還是不知道怎麽用力。  肚子幾乎快墜上腿根,木黑黑受到阻礙,不依不饒往下擠。隨著小怪物大力一撞,程容幾乎聽到盆骨破裂的聲音,不知幻聽還是真實,這無法言語的痛激起半分血性,他靠著最後的血氣,硬是拖著搖搖欲墜的兩腿,挪進避雨的拐角。  濕透的衣服貼上肚腹,抻平的肚皮像層薄紙,木黑黑在裏麵奮力掙紮,神經被扯得扭曲發麻,某根血管似被連根拔起,程容像被一刀砍斷的蚯蚓,猛然彈起半寸,重重砸回泥裏。  疼痛像被拔出電源,傳不進大腦中去。  這裏能避雨卻不能擋風,冷風卷著狂嘯鋪麵而來,幾張紙頁從遠而近,劈啪貼在臉上。程容抬手撕下碎紙,在寒風中努力抻平,辨別上麵的字跡。  隻是普通的租房賣房信息,幾個大字印在上麵,簡明而又清晰。  程容衣不蔽體,挺著碩大的肚子,仰躺在青石板下。上半身艱難獲得庇護,下半身露在外麵,兩腿像枯舊的老枝,浸泡在稀開的血水裏。  血剛流出又被衝開,像給他披上鳳冠霞帔,透著濃烈的不詳。  ...不疼了。  竟然...感覺不到疼痛。  木黑黑不知是偃旗息鼓,還是徹底放棄,剛剛那近似腰斬的疼痛後,它好像起了惻隱之心,不再折騰父親。  程容攥緊手中的紙,直直盯著石板外的青空,他不知想起什麽,迷茫咧開唇角。  蔚藍的天被烏雲覆蓋,透不進一絲光來。  “留白... 攝影團”,他雙眼渙散,瞳孔張開,靈魂像騰飛的燕,飄向遙遠天邊,“有意者聯係...木白白。”第59章   “留白攝影團招新,有意者請聯係周柏,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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