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很熟悉那兩個人的眼神。 明澈,平靜,像水一樣清白。 那是思慕沉眠的目光。 他們並非放棄了自己的未來,又或者為了某份不可言說的想法與過去,準備拖著整個世界陪葬。 他們隻是想停留在‘現在’,隻是這樣而已。 而當立花意識到這一點的瞬間,她下意識地攔在了他們身前,麵帶焦慮,拚命示意他們回到人群中去。 盡管他們都已死去,站在眼前的也不過隻是靈魂而已,但是在這個有著溫暖發色的少女心裏,他們都是活著的存在。 “不要死……”立花蒼白著臉色,一遍又一遍的喃喃。 明明早已死去,卻被後世而來的生者渴求,不要迎來最後的消亡。 金眸少女眼中孱弱的悲傷,如此令人心動,卻無法挽留逝者的步伐。 那兩人迎麵走來,眸光那麽淨亮,仿佛自己所行的路途並非通向萬世沉淪的覆滅,而是走向那些屬於過去時光的新生。 立夏歎了口氣,眸光清冽,已然明曉一切,神性在他眼中的人性裏澆融灌注。他抬步上前,與少女並肩。 暴雨傾盆瓢潑的下,天空下大地開裂流淌出熔岩的熾熱,金紅之色烈烈燒灼,大量的水汽澎湃,與天空交融出奇異的濃灰。 少年和少女站在深紅的大雨裏,迎著陽光熠熠,麵前有人背光而行,走向月亮。 他們與後世而來的少年少女作別,辭別鮮活的生命,和鏈接著聖堂的通途。 “——晚安。” 以如此溫柔的方式,說了再見。 少女那麽努力,卻隻得到那兩人蒼白若歎息的默然無聲,與她錯身而過。 狂風動蕩,兩人步履蹣跚趔趄,相互扶持,一步不停。 向死的靈魂,注定無法留住。 “立花。”立夏開口,碧藍的眼眸裏充盈著對少女的關懷和擔憂。 “……如果可以的話,隻有這樣的選擇不想要去尊重。”少女不甘不願的,扭過頭去,固執的看著他們的背影。 這兩個人,立花和立夏都記得……‘斯羅’曾在篝火燃燒的那晚為他們介紹。 舉酒欲飲,敬國王與乞丐。 向平等與公正,向無錯的憧憬與尊重。 國王,和乞丐。 麵容停留在青稚時代的年輕國王,和瘸了一條腿的乞荒人。 他們來自同一世代,都曾活在南方最美的羅達。 “漂泊失意,或者走向未來通途,都沒有區別。”頭戴金橡葉冠冕的國王,目光豁達明亮,“縱使神的世代已經成為過去,我也依舊是羅達王,永遠與我的羅達同在。” “南普,你回去。”年輕的王沒有回頭,目光注視遙遠的雲海以外,“隻要還有一個人在,隻要你還存在,羅達就一直都在。” ‘南普’是乞丐的名字。 他拖著那條殘缺的腿,笑得浪蕩輕佻,緊緊抓著國王衣物上錦緞堆疊的奢麗繁複。 “那麽,我小小的國王陛下。”他誇張的,行著貴族的禮節,“可以告訴我嗎?為什麽,不是你?” 橡葉的冠冕在月光下熠熠,通目金黃。 而小國王的頭發,有著絲毫不遜色於黃金的色調。 他拿後腦勺對著這個瘸了腿的乞荒人,一言不發。 這個時候,無論說出什麽樣的解釋,都顯得倔強又蒼白。 乞丐笑了:“你真殘忍。” “一個國家,怎麽能沒有國王呢?”他笑著,聲音既輕又緩,仿佛哄騙,“一個國王,又怎麽能沒有緊隨其後的子民?” 缺一不可,少了誰,都不能算作是一個國家。 “走吧走吧,我們一起。”羅達的子民啊,笑著催促他的國王。 小小的國王陛下看著他的笑臉,似乎看到了非常多的人,那些曾經的光影明滅。 幻想的輝光編織,骨骼和肌膚的顏色,南普殘缺的腿在光裏生長。 南普攥著國王的手腕,將他甩在自己的背上。 “抓穩嘍?”光所編織的幻影,踩踏在神木煉製的甲板上,流淌著美的色澤。 在一眾人的矚目和祝福裏,乞丐背著小國王逃離神話的大船,逃離濟世的救贖,逃離金黃奪目的未來通途。 被南普緊緊桎梏在脊背上的小國王,怒斥打罵著他。說他是樹樁,是硬石頭,是世界上最壞的東西。 王曾用來緊握權柄的手掌,柔軟又溫熱,一下下的拍在乞丐的發頂……比起打罵,更像是默然無聲的,無比溫暖的悲傷。 溫熱的手掌在發頂傳達著熱度,為乞丐拂去天上的雲雨。 南普背著他的王,笑著,一路前行。 直到,他發現自己小小的國王陛下開始變得無比沉默,一直一直悄無聲息,一言不發。 “笑一笑呀,我的陛下。”乞丐的聲線有些發抖。 “……為什麽?”國王陛下聲音很輕,帶著瑟縮的鼻音。 不需要思考,也能明白這之中的複雜質問,乞丐想也不想的朗聲作答:“因為羅達王還在,所以羅達公國一直都在。” “我是受你庇佑的子民,是為你披荊斬棘的元帥,是你的千軍萬馬,是故國破碎時鎮衛你的最後騎士。”南普想了想,又補充道:“如果你想的話……我也可以去學作讚美詩,永遠為你稱頌盛名。” “你知道的,我的時間很長。”南普笑著說:“隻要你還在,我就一直都在。” 隻要你想,你需要。 那麽,我就無所不能。 羅達的子民,在光陰的盡頭,向國王許下誓言。 南普,是羅達的國都。這個國家即便破滅,也仍然想要陪伴著他的王,走過最後一程。 他是乞丐,是羅達最後的子民,是國與國都的化身。 而他所背負的,是他最後的王。 他也曾向神乞討,曾與王一同度過的光陰。 “……我知道了。”麵容青稚的國王陛下,神色前所未有的堅定起來,“你說你是我的子民,是我的元帥,是我的士兵,是我的槍矛,是我的戰馬……那麽,我會是你高高在上的國王,永遠都會是這個國家的象征!” 青空之上,震響著亙古不變的誓詞。 群鳥羽翼齊振,高昂誦唱某個公國的覆滅,與曆史的哀宏。 素白細羽片片碎落。 信仰的巨人倒下,國王與子民同在。 “羅達,你別怕。”小國王眼眸內燃燒的光無比明亮,意誌足以貫穿整個世界,“我頭戴沉重冠冕,肩負比冠冕更重的責任。我永遠,永遠與你同在!” 乞丐……不,南普陡然睜大雙眼,他在遠天和群星的回望裏看見現在和過去。 億萬星魂為王加冕,天上流光如瀑,將他推上至高的王座。 小小的皇帝陛下頭戴黃金王冠,手握藍描的權杖,身後大氅於王座下鋪延出火紅的階梯。 高台上的帝王,眼底情緒模糊,麵色肅板沉寂,唯有笑起來時熾烈稚嫩,如若少年。 “啊……隻要這樣,就足夠了。”南普的眼眸裏,充盈著世代最為溫柔的憧憬和尊重,“因為王是溫柔的人,所以羅達公國想要成為最溫柔的國家。” 乞丐背著他的王,在大船上一躍而下,脫離白堊之壁的庇護,燒穿雲層的風火,澆在他們的靈魂上,漾出比星雲更美的光。 南普拖著他殘缺的胳膊,拖著作為國家化身殘存的尊嚴,告訴肩背上的,他的國王:“我是你的千軍萬馬。” 羅達公國。 他們的王仍存於此,他們的國家仍存於此,他們的軍隊……仍存於此! 王與國家,與子民和軍馬,在避世的方舟之外化作夢幻泡影,他們在夜影裏微笑,隨風流淌成光。 殘存的膜拜和輝煌裏,年少的淨澈嗓音似乎說了很多,最後響徹出唯一一句完整的話—— “你們叫過我一日國王,那你們永遠都是我的子民。” 小小的國王陛下啊,和他的國家一起,永遠長眠雲海之下。 嗨,我們一起去南方的羅達公國吧? 那裏的王還稚嫩,他並不成熟,但他是一位仁慈的陛下。 那裏的人信仰藝術,音樂,尊敬每一位神。 讓我們一起用一個世代的光陰陪他成長,直到羅達成為理想的模樣。 羅達,和羅達的王。 國都,和他的君主。 低微的乞丐向神索求,乞討國王永恒的高高在上。 銀白的輝光交織黃金的色澤,羅達王金橡葉的冠冕從海天之上鍍了星霜,從蒼青色的遠天墜落。 羅達公國沒有錯,他們的王溫柔的如同幻想。 但是在這個夢一般注定破滅的碎片上,存在的本身,即為大罪。 “——第一重審判,結束。” 北方的眼眸悄然閉合,湖泊重歸寧靜,迎來岩漿倒灌。 舊曆的王國,於新生的通途出現的那一刻起,走向終焉的覆滅。 ‘晚安。’ 是誰在嘶啞的歌唱。 漆黑與純白之鴉,振翅向藍眸的少年而來,沿途有鴉羽墜落雲塵。 細雪凝花,簌簌溫柔的傾覆而下,染白了整個避世的方舟。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