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看了看他們倆,話說得挺溫和,說好治,還是要跟家裏大人講,別害怕。醫生還是見得多,不慌不忙地告訴他們別擔心,隻是重複了好幾次要跟家裏講,還說下次可以跟家裏大人一起來他這兒看看。兩個小孩都不笨,知道醫生隻是沒想加重他們的心理壓力,真沒事兒的話就不用反複強調讓大人來了。老教授把話說得那麽委婉,隻在最後才提到了一個詞。“這個癔症性聾呢,它不是說你就真聾了,畢竟咱們功能都好好的,是不?還是受你精神方麵的影響,壓力太大啊,受了刺激啊,都有可能。我也有些患者,什麽刺激都沒有,做了個害怕的夢,醒來就突然聽不見了,所以沒關係,別擔心,能治。”潘小卓擰著眉問:“那得怎麽治呢?”教授又看看他們,才慢慢地說:“這得去精神科,如果是器質性有病變可以在我們這兒,但咱們沒真病,去找精神科大夫看看。好多患者不去治也好了,壓力沒了放鬆了自然就恢複了,都不是絕對的。”一個可能是“癔症性聾”砸下來,這四個字怎麽看怎麽聽它都不帶個好樣。大夫的話乍一聽像是挺寬心,畢竟耳朵沒壞。兩個小孩趁晚休之前回了學校,在車上潘小卓問陶淮南:“你要跟家裏說嗎?”陶淮南“嗯”了聲,知道耳朵沒壞多多少少寬了點心,低聲道:“考完再說吧。”潘小卓很擔心,卻又安慰他:“沒事兒的,你別害怕。”陶淮南點頭,說:“我不害怕。”那時候陶淮南的確是不害怕的,耳朵隻要沒壞就行。可事分兩麵,耳朵沒壞還聽不見,一旦治不好就一點辦法都沒了,連戴助聽器的機會都沒有。耳鳴、聲音小、聽不清,這些過渡都沒有,直接就是徹底切斷了。從那天開始,陶淮南開始了跟寂靜之間沉默的抗爭,恐懼安靜,卻也在堅強地和它做抵抗。他開始依賴聲音,隻有聽著聲音才覺得安穩。他需要一直戴著耳機,這樣他一旦聽不見了就能第一時間發現。耳機還能做他的偽裝,給他的聽不見提供了個理由。某一天的下午,班裏沒課的時候,一對小同桌又偷著出去了一次。潘小卓提前幫他約了次治療,帶著醫院的診斷和那些檢查結果和報告,去了家心理醫院。這次的醫生很年輕,說需要長期治療。他同樣沒把話說得很嚴重,可是在那他們碰到了個患者。他三年前得了這個病,聾了三年了,到現在沒有丁點好轉的跡象,徹底徹底聽不見了。那是一段很艱難的日子,每一分鍾都很煎熬。陶淮南擔心哥哥,也擔心自己。他得複習準備高考,最難的是還要在聽不見的時候不被哥哥們發現。遲騁不好騙,他對陶淮南的了解是深入到骨子裏的。陶淮南隻能一直捂著耳機,無論聽不聽得見的時候都少說話,少回應。讓他的遲鈍和不耐煩變成一段時間裏的常態,這樣才不會在某些時刻顯得突兀和怪異。可哥哥們愛他,陶淮南反常地發脾氣和他那些煩躁的語氣他們都縱著他。某一次遲騁摔了他的耳機,陶淮南知道他或許是生氣了。陶淮南最不想騙他,他對遲騁撒的每一句謊,每一句裝出來的憤怒和不耐煩,都是割在自己身上的刀。隨著聽不見的次數越來越多,時間越來越長,陶淮南開始變得恐懼。他每天都在手機上查著資料,查癔症性耳聾,查過往病例。盲人模式沒那麽好用,有些軟件完善得好,可網頁不行,上麵字和鏈接都很多,經常會點錯。陶淮南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中尋找著能夠安慰自己的內容,在它們身上找寄托。治不好的那麽多,他們都抱著能治愈的心態,徹底邁進了失聰人群。黑暗和寂靜是所有負麵情緒的溫床。在聽不見的時間裏,陶淮南最大的感受就是孤獨。那是一種絕對的、不留任何餘地的孤獨。孤獨之下產生絕望、恐懼,和強烈的窒息憋悶感。每一次聽不見的時候,他都會捂著耳朵,想起那年見過的那個盲聾小孩。他活得像個小動物,在自己的世界裏封閉地滿足著。奶奶說他永遠停在了嬰兒時期,那樣也未必不好。陶淮南也想起了小時候盲校的那個薩克斯吹得很好的男孩,他得到過,聽見過,所以回不去嬰兒的狀態了。從十二樓跳下去的時候,一定也是害怕的。陶淮南比起那個薩克斯小男孩,他得到過更多,牽絆也更多。他有哥哥。曉東現在有湯哥了,可遲騁什麽都沒有,遲騁隻有他。陶淮南和遲騁是綁在一起的一個整體,遲騁永遠不會放開他。陶淮南每一次都會想,如果他也變成了一個盲聾人,他會不會選擇像那個盲聾小孩一樣活著,靠手去辨認簡單的物體來大概得知些信息,自己沉進深海裏,靠著每天被遲騁和哥照顧著的吃喝拉撒,來繼續和這個世界的唯一聯係。陶淮南那麽愛聽遲騁的心跳,在他能聽見的時候,他不止一次地想把自己裝進遲騁的心髒裏關起來。被遲騁的心跳包圍著讓他覺得踏實,隻有那樣才踏實。陶淮南已經越來越狼狽了,他漸漸露出了更多端倪,但是哥哥們都忍著他,不願意在高考前惹他。陶淮南焦灼地希望這一切快點結束,也在每一次恢複聽力的時候希望這是最後一次。遲騁親他的時候陶淮南總是深深地吻他,小哥真的變了很多,不那麽愛發脾氣了,生氣之後隻要陶淮南變乖了他就還能縱容地抱著,小哥變柔軟了。陶淮南特別、特別愛他。到高考前夕,陶淮南的失聰已經嚴重到以天為周期,早上睜眼就聽不見,一整天都恢複不過來。希望漸漸被磨得沒有了,那種隻能通過氣流的輕微變化和身邊衣料被子的摩擦才能知道有人來了的感覺,讓人透不過氣。陶淮南不知道是真的有人來了還是他太敏感導致的幻覺,隻能在每一次感覺到的時候,無論真假,都皺著眉說一句“我現在不想說話”。如果真有人來了會被他刺這一句,如果沒有人來,那他就像個對著空氣說話的精神障礙患者。高考最後一天下午,陶淮南完全是在無聲中考完的試。偽裝了那麽多天的沉默,裝了那麽多天的心理問題,他倚著椅背裝太累睡著了。回去之後他把自己鎖進了房間裏。整整兩天,陶淮南沒聽到過一點聲音,他每一天都在重複著刺傷別人和看起來像個瘋子的過程。那兩天長得像十年那麽長。沒有時間概念,沒有白天黑夜,有的隻是無窮無盡的黑,和沒有盡頭的孤獨。第103章 陶淮南漸漸不太敢躺在床上, 多數時候他隻是坐著,或者蜷縮著側躺。因為在聽不到的時間內,他越來越覺得自己就像躺在棺材裏。被封在一個隻有自己的密閉空間內, 深埋在地下。聽不見的時候, 陶淮南渴望睡眠, 期待著睡醒就能聽見;可在能聽見時,他又最怕困,怕一覺睡過去,醒了就又沉下去了, 所以恐懼睡眠,想把清醒的時間留得盡量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