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頓了頓,這才想起對路衡謙而言,薛樅是“第一次”住在這裏,也就不再解釋,隻問道:“你怎麽在這裏?”路衡謙沒有立刻回答。他和薛樅同住一個屋簷下,碰麵的時間卻極少。薛樅壓根兒不需要人照顧,相反,他似乎很善於照顧自己,也很善於規避與路衡謙共處的時間。一切路衡謙以為的不方便都並不存在,薛樅生活的痕跡淡得足以忽略不計。如果不是偶爾碰巧撞上,路衡謙甚至可以忘記家裏還有一個客人。出於禮貌,他還是簡短答了:“休假。”薛樅也知道自己是在慌亂之下,問出了一個愚不可及的問題。這是路衡謙的家,他在哪裏都沒什麽奇怪。但好歹完成了基本的客套,薛樅可以離開了。他還沒來得及邁出一步,路衡謙又開口問道:“站那麽遠幹什麽?”薛樅的腳步隨之頓住。路衡謙靠坐在泳池邊的躺椅上,浴巾搭在椅背,一隻手隨意擦拭著仍在淌水的頭發。他遙遙看向薛樅,卻發現薛樅像是刻意在回避他的目光。這種感覺很奇怪,因為“害羞”這一類的詞是難以和薛樅染上聯係的。就好像路衡謙從前偶爾會察覺薛樅將視線落在他的身上,誤以為對方在暗地裏偷偷打量,回過頭去卻發現隻是錯覺。“還有什麽事?”薛樅的聲音裏有種急於脫身的躁動。路衡謙也說不清把他留下來是為了什麽,他向薛樅走近了幾步,薛樅卻並沒發現。因為薛樅始終不肯看路衡謙一眼。他垂著眼睫,一隻手虛扶著拐杖,斜斜倚靠在樹邊,像是竭力沉浸在某種虛幻的情緒裏,帶著慣有的漠然。灼燙的午後陽光透過樹葉間隙,碎片般印刻在薛樅的臉頰與身體,長而密的睫毛上都是些跳躍的淡金色光斑,將雙眸虛虛遮掩。一抹暖光恰好灑在領口,路衡謙因而注意到薛樅的鎖骨上生了顆不太明顯的痣,在碎金般的光縷中,竟顯出與薛樅本人並不協調的調皮與動人。他的皮膚是一貫的蒼白,整個人看上去有一種極端脆弱的纖細和拒人的冷淡,像是連陽光都無法令他暖和半分。會消失嗎?路衡謙心中陡然冒出這個念頭,自己先覺得可笑。都怪孟南帆從前不依不饒的念叨,終於在不斷強化中用所謂的“浪漫主義”荼毒了他的耳膜。按孟南帆的說法,薛樅的樣貌無可挑剔。路衡謙對於外貌通常不會過分在意,多次接觸下來,也終於承認薛樅在這方麵優勢明顯,雙腿能站立之後無疑更加出色了。總歸有基因幫襯,他有一個以美貌聞名的母親。但皮相畢竟隻是皮相,薛樅自己看上去也不太以此為傲,甚至不大喜歡這張臉。路衡謙的思緒短暫遊離了片刻,他發現自己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看著薛樅時,會產生些不著邊際的思考,於是及時製止,對薛樅說道:“住得習慣嗎?”“嗯。”一個敷衍地問,一個敷衍地答。但當薛樅微微抬頭,就見到離他不超過五步距離的路衡謙。薛樅想往後退,但身後是樹,他僵立不動,又不願意顯得太窘迫,語速很快地說道:“我先走了。”路衡謙這回離得近了,精確地捕捉到薛樅足以稱為“驚慌失措”的一係列回避舉措。“薛樅,”他得出結論,再向前邁了一步,“你怕我。”薛樅退無可退,目光從地麵移向了斜後,卻還是冷著聲音回嗆:“你腦子進水了。”路衡謙沒再說話,他又往前邁了一步,走近薛樅,不用特意去看,也能瞥見薛樅側過身,往林蔭的方向後退。“躲什麽?”薛樅被話一激,驀地停住。可薛樅還是沒有看他。薛樅竟然在害羞。路衡謙前一刻還在想著這是與薛樅無關的形容,後一秒就見識到了薛樅微微泛紅的耳垂。薛樅似乎也注意到了,他忍不住用指尖去碰充血的耳朵,像是想要給它降溫,另一隻手卻將拐杖舉起來,不偏不倚地指向路衡謙的方向,以此隔出一段空間。如果路衡謙再往前靠近一步,就得被拐杖抵住胸口了。路衡謙果然站定不動,他隻是有些意外,難得看到薛樅近似於示弱的表情:“你不敢看我?”下一刻,薛樅便抬起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路衡謙懷疑自己眼花,再看,薛樅已經毫不避諱地直直盯著他了。“我隻是不習慣,”薛樅涼涼的目光從頭到腳掃過路衡謙身體的每一寸,像在審視一個物件,“我怕什麽?還有,你能不能穿好衣服?”見路衡謙仍是似信非信的神色,薛樅就將拐杖又往前挪了一寸。在他的印象裏,薛樅是不會示弱的,這個人大概缺乏正常人類應該有的某些情緒,因而這會兒顯得尤為新奇。“行了。”路衡謙懷疑薛樅就要站不穩了,便放棄沒有意義的對峙,示意薛樅把拐杖放回地上撐著,“別摔了。”薛樅當然沒有照做。路衡謙隻好又往後退,直到一個薛樅滿意的位置,才見他放下拐杖,重新站好。路衡謙簡直搞不懂自己在做些什麽幼稚舉動。不過薛樅少見的弱勢,讓他忽然回憶起一件已經快要塵封在記憶裏的往事。他曾經救過薛樅一次。路衡謙其實缺乏同情心,就像他缺乏好奇心一樣,他幾乎從不浪費時間多管閑事,除了孟南帆,唯一的一次,就是與他並不對付的薛樅。若論原因,大概隻是他不願意看到薛樅下一刻服輸認命的表情。誠然一隻溫順的兔子死在路邊,路衡謙是不會駐足的。像他這樣毫無憐憫心的人,卻偏看不得孤狼累累重傷、走投無路的情狀。或許再冷血的人在某種時刻都會於心不忍。但前提是,他隻是旁觀者,不用卷入其中,否則被咬破喉嚨的恐怕是自己。他那時對薛樅毫無了解,而如今,多多少少能拚湊出一些。或許對於一些同理心足夠的人而言,陡然得知另一個人的悲慘境遇,就脫離了霧裏看花的揣測,變得有了立場,可以一邊感動自己,一邊深深共情,然後在觀念上產生劇烈的變化,於是嚐試為他放寬自己的底線,試圖包容、理解、同情,評價標準也隨著主觀感情一變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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