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祈覺得薛樅軟硬不吃:“難道你對他離開之後的生活沒有任何好奇?”“這不是需要和你討論的事。”薛樅冷聲道。也根本不僅僅是好奇而已。沈喬躺在特護病房裏獨自醒來時,意識遲滯,嗅覺也遲鈍,消毒水味遲緩地鑽進鼻腔,天花板一片慘白。他不知道自己哪裏纏著繃帶,哪裏打著石膏,連動一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麻藥的效用已經過去,除了鋪天蓋地的疼痛感,突兀到令他無法不分出注意力的,隻剩麻木且無力動彈的雙腿。清醒的時間很短。從前沒有見過的醫療設備夾逼在病床四周,冷冰冰地陪伴他,心電監護儀滴滴答答在響。身上好像插滿了管子,偶爾會有麵容嚴肅的醫生進出。轉出icu之後,素未謀麵的專家告知薛樅,他很難再有機會使用雙腿,讓他做好心理準備。沈喬微微張嘴,聽到自己喑啞難聽的喘氣和嘶聲,然後閉上眼睛拒絕表達任何意願。再一次從別人口中確認姐姐和母親死訊的時候,沈喬無法克製自己的不安、恐懼、愧疚、滿腔憎恨,那時他隻迫切地期望能見到一個人。他為宋澄找出了許多理由,想他或許是在為父母以及薛樅的姐姐而傷心,根本無暇他顧。可是沈喬還是懷有微小的期盼,祈禱宋澄能不能在痛苦的間隙,抽出一點點時間,一分鍾也可以,隻要來看他一眼。不說話也無所謂,出現在他的病房裏就行。像從前寧願翹課,也要在聖誕夜給沈喬送去生日蛋糕那樣。或許與宋澄共同呼吸過的空氣就不再那麽冰冷可怖,消毒水味就不會那麽難以忍受。沈喬就不會不敢麵對沈易和他令人作嘔的新家庭;也能夠假裝自己並不是孤立無援。他可以勉勉強強相信,還有人期待他活下去,以此來克服那些深入骨髓的劇痛,和對未來無盡的恐懼。宋澄最好可以騙騙他,說姐姐根本就沒死,一切都是假的。是不是有一絲可能,他們是可以互相安慰的。可是沒有,沈喬最終誰也沒有等到。在病房裏與他朝夕相處的,隻有沈易高薪聘請的護工與沒有生命的醫療器械。都一樣專業、沉默,不說不該說的話,不疑惑於不該打聽的事。其實更早一些,當沈喬懂得什麽是愛的時候,他隻學會了去愛兩個人。懵懂地察覺到什麽是喜歡的時候,他已經喜歡上了宋澄。後來宋澄與姐姐出雙入對,許多人都說他們是青梅竹馬、郎才女貌,沈喬才恍然大悟一般,為自己的喜歡而自責。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姐姐第一次將宋澄帶到他麵前,把宋澄介紹給他時,已經明明白白昭示了,沈喬其實是對方體貼對象裏順帶的那一個。宋澄其後無數次地找到各種理由說服薛薇,來到沈喬家裏,其實隻是為了見姐姐一麵;願意日複一日地陪伴無趣的沈喬,是為了討姐姐歡心。沈喬是他們兩情相悅的感情裏礙眼的旁觀者。而喜歡上相同性別的人,在許多人眼裏本來就是可恥的事。當然世界上的任何其他人都與沈喬無關。他希望且隻希望有兩個人能得到幸福,而他們恰好彼此相愛。所以沈喬並不覺得,放棄自己心裏那點不可言說的感情值得遺憾。可惜事與願違。他躺在病床上想了很久,也能夠理解宋澄為什麽會不告而別。他終於明白宋澄大概很恨他: 沈喬這個附帶品害死了宋澄真正喜歡的人,毀掉了一切幸福的可能性。這不奇怪,畢竟連沈喬自己都覺得,該死的是他。他想他沒有資格喜歡宋澄,更不能無恥地繼續打擾他。還好宋澄離開得十分及時。沈喬可以在往後的一年、兩年、很多年裏,強迫自己將他忘掉,就像這個人從未存在過。這件事當然不會比活下去更難,他早就做到了。“抱歉,但我的本意不是和你討論私事,”葉祈用一種溫和又安撫的聲音說道,“隻是如果我沒估計錯的話,宋澄的另一個人格具有相當的攻擊性,很危險也很敏銳。他知道你的弱點,也知道怎麽樣才能夠好地控製你。另一方麵,宋澄也和你一樣懷有根植於心的負疚感,這種自責可能會強烈到促使他不斷否定原本的事實他有沒有和你說起過你的姐姐?”“別提她。”薛樅的語氣變得尖銳,“你以為任何人都可以被用來當做談資?不要把你的理論往她身上套。”“我知道有些話題會比較讓人……難以接受,但逃避不是辦法。”薛樅的這種反應倒是在葉祈的預料之中,算是今天的頭一回,“我想告訴你的是,很多時候宋澄的行為,並不是你表麵看到的那樣,希望你不要怪他。如果可以的話,在不激怒他的情況下,稍微順從他一點,對你而言也比較安全。”聞言,薛樅很輕也很古怪地笑了一下:“我從來都是順著他的。”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將自己的態度告知葉祈:“我虧欠他,永遠不會怪他。”“你怎麽會這麽想。”葉祈深深吸了一口氣,“你並不虧欠他。薛樅,我覺得你也需要進行一下心理評估。”“不用裝作關心我。”薛樅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聲,“別多管閑事了。直接切入主題吧,你想要我做什麽?”“你把所有人都想得目的性那麽明確嗎?”“不然呢,”薛樅冷聲道,“因為我知道無論說什麽都不會有任何作用。”“你可以試著相信一下身邊的人。”“反正你隻是為了說出你想說的,我的回答並不重要。”薛樅不屑道,“如果你隻是不想顯得太說教,就非得假惺惺地把氣氛調節成‘雙方自願’,其實沒有意義。別浪費時間了。”“你可以試著不要把所有人都當做惡意。”葉祈說不準自己是不是被他看穿,薛樅咄咄逼人起來並不好招架,洞悉力在某種意義上也令人心驚。“既然你與我談話隻是為了自說自話,”薛樅不太想繼續這場交談,“那可以省掉這些話術,我把時間全留給你。”“那好吧,我直接問,”葉祈終於放棄了迂回,“你能眼睜睜看著宋澄變成另一個人嗎?”“我不是醫生,”薛樅接得很快,“這是你的工作,”他強調道,“葉醫生。你未免把我想得太神通廣大了。”自從葉祈提到薛樅的姐姐,對方的態度就從漠然變成了毫不掩飾的挑釁,葉祈感到有點頭疼。“但你是對宋澄而言最重要的人。”葉祈忽然想到什麽,似乎覺得是件極為可笑的事,“你不會以為……你以為他喜歡誰?”他沒等薛樅回答,略微思忖了片刻,權衡著接下來的話該不該說,猶豫之後還是盡量平穩了語氣:“我不想這麽說,但他變成這樣都是因為你,受到的折磨也是因為你。他怎麽可能喜歡的是”“閉嘴。”薛樅的聲音已經夾雜著難以掩飾的憤怒,“我說過,不準提她。”他不願意要這個答案。不敢去想,也不敢去假設。“不要侮辱她。”薛樅的手一直攥著窗簾的一角,這時才慢慢鬆開,關節已經捏得發白。“我不是這個意思。”葉祈說道,“冷靜下來,薛樅。”“如果我不冷靜,”薛樅反嗆道,他說話並不快,反倒更加沉穩,“你現在就不會是在監獄外頭和我打這通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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