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被陳傳承領著,見到跪在村官辦公室外的男人那天,正好是個周五下午。明明不是盛夏,陽光卻晃得人睜不開眼。毫無相逢的喜悅,男人就指著白鹿對那些人說,一遍又一遍,“這些孩子早晚是要出去的!”隻那一眼,白鹿就挪不開視線——短短半年時間,男人頭發竟然全白了。他麻木地站在一旁,陳傳承就抱著他哭。他那時並不曉得她為什麽要哭,也不知道男人為什麽要跪。“你在念什麽?”她聽見他喃喃,迅速抹掉眼淚。“14159265358979323846……”白鹿睜著大眼睛,眼底平靜得讓人害怕,“圓周率的前五百位,這些數字有很漂亮的形狀。”那一年,他正好十歲。白鹿一直不會表達的情緒在那天之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野蠻生長。他再不是孤獨的‘孤獨症患者’,他突然就明白喜怒哀樂是怎麽一回事情。聽見男人‘肺癌去世’的消息,白鹿一滴眼淚都沒有掉,似乎早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早一點晚一點,始終是要來的。隻是遺憾,他終於沒有家了,都還沒來得及見一見男人描述中的精彩的外麵。山上的學校果然還是拆成了櫻桃林,不過當年正值縣裏公務員換屆,新官上任點了個頭又在山腳圈出一個學校,專門接收山上失學的小孩。男人去世的那年,正好是學校落成的第一年。“可是……”白鹿平靜的聲音有了變化,喬晏警覺起來,從這裏開始,應該是他故事的轉折。“住在別墅的一年多裏,是我最好也是最壞的時候。陳傳承突然打電話給我,說山下的學校也要拆了。她叫我回去,讓那些收了好處同意拆掉學校的人看一看飛出大山的鳳凰。她說那些小利小惠,會耽誤孩子們一輩子。可我哪裏是什麽鳳凰,她至今都不曉得我輟學的事情。”喬晏敏銳地抓住關鍵信息,追問道,“什麽別墅?”“那個男人的別墅。我每一次想起父親,就會想起那個男人。他跟他很像,他指間的煙,還有他雪白的頭發……”白鹿的氣息有些急躁,“他注視我,撫摸我的時候,我會覺得很溫暖……像家人的感覺。”“男人是誰?”“是……”‘咚咚咚咚’,診室的門被人並不溫柔地從外邊敲響。“喬醫生,下一個客人等您很久啦。此次治療時間已經逾時四十分鍾。”剛走出寫字樓,外套就被風與。夕。糰。懟。讀。家。掀起來。白鹿抬頭時,眼神茫茫,正好看見雲外一字排開的飛鳥。他後知後覺,滑開一直震動的手機,“沈鈺?”那頭傳來男孩興奮的聲音,“白鹿哥,我拍到了!這次真的拍到了!”“拍到什麽?慢一點說。”“視頻!很多人的那種,包括齊叔和一個姓顧的,他們都有露臉。這回絕不可能用什麽‘個人違反治安管理’的借口就搪塞得過去,至少是容留是包庇是組織!”白鹿一愣,“誰讓你拍的!太危險了,下回不許那麽做。”“白鹿哥你放心,我有分寸。”男孩刻意壓低的聲音仍然亢奮,“畫麵很清晰,這回一定可以當做證據!”白鹿微微皺眉,“東西藏好,千萬不能被發現了,晚一點我來找你。”“好!對了白鹿哥……”白鹿並沒聽完就摁掉電話,原本還在行走的雙腿也跟著停下來。他一抬頭,就看見停在幾米開外的黑色轎車,何亦已經站在車外衝他點頭。白鹿拉高圍巾遮住臉,換了副輕鬆的臉色,才走過去。剛一上車就被後座的男人攏到身邊。“每次從這裏出來,臉色都不好看。”秦冕傾身過來撥開他額前劉海,指尖恰好略過輕顫的睫毛,“喬晏是個急性子,要是不適應她的節奏,就說出來,讓她配合你。”白鹿搖搖頭,“秦先生怎麽這個時間有空……”他剛一扭頭,就被他臉上的傷口嚇到,“你的臉怎麽了?跟人打架了?”這些痕跡白鹿再熟悉不過,相信秦冕也是,所以男人連借口都懶得準備。“真的跟人打架了?”白鹿一點兒都不覺得這人會主動與人動手,可不管他問多少遍,秦冕都打定主意閉口不談。白鹿伏在他身上小心查看傷口,漂亮的眉毛皺成一個彎兒,“你不說話我就自己猜。這些淤傷輕重不一,打你的那個人情緒應該很不穩定。傷口邊緣粗糙,多半還是徒手打的。”白鹿甚至翻開他衣領想解他扣子,“內出血的地方這麽多,你們究竟打了多長時間……”秦冕被他盯得十分不舒服,更不想跟一個福爾摩斯鹿玩推理遊戲,“方姨今天做了午飯,我順路經過,正好接你回家。”隻要不提‘凶手’是誰,秦冕似乎都願意開口。“我是問你臉上的傷怎麽來的?”白鹿不依不饒,指著他眉尾一處頗深的傷口,“那個人也太過分了,傷到這裏很可能會留疤的。”車裏暖氣充足,不知是急的還是熱的,白鹿的臉蛋紅彤彤的。秦冕並不在意,以手背探了探他臉上的溫度,順手替他扒下外套,“留疤就留疤,難道多一個痕跡你還能不喜歡我了?”可白鹿不幹,偏要刨根問底。既然這邊是死路,那就換一條路走。他坐直身子,扭頭看何亦,“何先生,你說呢。”“……”並不想接話的何亦從後視鏡飛快看他一眼,對方認真的表情有些唬人,“今……今天早上秦總他……”“何亦。”秦冕及時打斷,“開你的車。”“……”“何先生你接著說。”白鹿難得在他麵前強勢,“你要是不說,今天可就得罪我了。”“……”何亦開車同時還得被動分析說與不說的利弊。琢磨了一圈兒終於妥協,“秦蔚少爺上午也在公司。”何亦一點,白鹿就明白過來。敢在秦冕臉色留下痕跡的人本就不多,他連駱洲都考慮到了卻唯獨漏掉秦蔚。畢竟在他心裏,秦蔚可是個溫柔得不像話的人啊。他不可置信地盯著秦冕看,“你……”兩人打架已經能說明很多事情,比如他和秦冕的關係亮了,以後不需要藏了。秦冕以為白鹿在認真消化,不料這人開口卻問他,“你還手了?”白鹿聲音緊張,又問他一遍,“你也傷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