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下,不說了。朋友奇怪地問,你怎麽不繼續。褚易用一個問題代替:你猜我現在在想什麽?不等朋友開口,他自己做了回答:我在想,還好那天我叫住你,否則我現在隻能一個人來看櫻桃樹,那就有點無聊了。但是如果你不來,我也不知道原來一個人是會無聊的,所以我想,應該是因為有你在,我才不會感到無聊。朋友聽了半天,茫然問,你在說什麽?你太笨了!所以我才讓你好好提高中文水平的啊。褚易撅起嘴,他摸到口袋裏揣著的那台傻瓜機,再抬頭看一眼櫻桃樹。下午的陽光那麽好,那麽合適,像在催促他捕捉這一刻。快快。他舉起相機,招呼wilson。來拍照!不要。wilson不願意,他看不到鏡頭,隻能往後躲,但沒退幾步就被褚易定住腦袋。別動呀!就這樣,我要拍了!一次閃光過去,褚易說成啦!不知道拍成什麽樣,不過我相信一定是張好照片,等我回國之後洗出來,給你寄一張,你家地址是什麽?記得回去抄給我,否則就寄不到了。他還在喋喋不休,說著未來的事情。朋友卻睡著了,或許是一路走來太過疲憊,現在換他枕在褚易肩膀。褚易不敢動,就讓他靠著,心裏想,好沉啊wilson,你才是小狗,不對,大狗,好像也不太對。簌簌,簌簌。又起風了。這次是兩個人合在一起的心跳聲。——後來他們又去過穀中幾次,櫻桃樹的花期約有兩周,需抓緊時間欣賞。不過因為出逃趟數過多,褚易被護士抓去警告,說你瞎跑也就算了,不要帶壞其他病人。褚易將這段話原封不動轉述給wilson。朋友無語,你帶壞誰了?還有誰,你啊!這裏的醫生護士都對你怪怪的,好像有點怕你——不準確,應該是戰戰兢兢的感覺。朋友還在消化“戰戰兢兢”到底是個什麽意思。褚易手一揮。不想這些了,明天還去幽深穀嗎?帶你去溪流玩。朋友點點頭。去。那天晚上,褚易如往常打完針睡下。但這一夜他睡得不好,腦子昏昏沉沉,還夢見有條蛇鑽進衣服,匍匐在他皮膚上,碰到的地方都像要結冰那樣的冷。褚易怕冷,夢中觸感又太真實,一下子將他弄醒,這才發現夢並非全部虛構:有人正趴在他身上,將冰冷的手伸進他的睡衣。大腦有一瞬間空白,他隨即想要大喊,卻被誰捂住嘴。那人俯下身體,用黏答答的聲音在他耳邊低語,小東西,你乖乖的,陪我玩一玩,否則以後你再也別想拿到藥了。該死的藥劑師。褚易下意識張嘴咬對方的手,對手吃痛,鬆開他一些,褚易得到幾秒的機會,他立刻驚叫:wilson!救命!朋友與自己的病房離得不遠,他隻希望wilson夜半不要睡得那麽熟,但喊聲很快被偷襲者掩蓋。對方再次撲上來,牢牢封住褚易的嘴,反手給他一個耳光,打得他耳膜一陣刺痛。小賤貨!對方低聲罵他,一隻手滑下去扒褚易的褲子。你等你的瞎子朋友來救你?別做夢了。褚易隻希望他真的在做夢,或許狠狠咬一咬嘴唇,就能從這噩夢裏蘇醒。對方的觸碰讓他作嘔,卻又無能為力。以他的力氣無法推開一個成年人,隻能在對方手掌下發出無聲的呐喊。wilson。救我。救我。他的呼救是咒語,引來救世主。病房門被猛地撞開,有人跌跌撞撞衝了進來。朋友一路過來摔了多少次?他跑得衣服亂了,鞋子也少一隻,因為看不見,隻能仰著頭尋找聲源。失去視力的人聽覺往往會變得靈敏,室內的抽泣與喘息給到他足夠的想象空間。朋友衝過去,將藥劑師踹下病床,壓到地上。他明明看不見,卻精準地一拳打中對方,然後是好幾拳落下,直到底下的人連連討饒。他不停,發狠地揍。最後還是褚易攔住他。wilson,別打了,你會打死他的。他受過教訓,也吃了苦頭,讓他走吧。朋友的最後一拳懸在空中。他最終還是聽了褚易的話,放開對方。藥劑師剛要逃,就被褚易叫住。他挺直背,極力控製自己的情緒,不想讓自己看上去太過怯懦。他大聲說:明天!我要拿到我剩餘療程的所有針劑,少一支,我的朋友就會像今天這樣打你一頓,他看不見,拳頭卻長眼睛。我希望你的數學不會太差。施暴者不敢看他,隻小聲答應,而後灰溜溜地走了。病房再次剩下兩個人。褚易放下提著的一口氣,他渾身都是冷汗,這時才切實體會到恐懼——如果wilson沒有趕來,會發生什麽?他不敢往下想,抱著膝蓋縮成一團。朋友坐到他的床沿邊,一時間無人言語,隻剩窗外夜蟲嗡嗡的鳴叫。夏天的午夜燥熱難耐,褚易的衣服濕透,他深呼吸,吐出的永遠都是熱氣。朋友也察覺出他的焦灼,下一秒,褚易便覺得病房變得冷了,涼爽了。那團梗在他心頭的燥動不安像是被什麽侵吞一般徹底褪去,漸漸安撫了他的壞心情。他喜歡這種感覺,是不是因為wilson在這裏的關係?他問自己,也想問朋友,卻又覺得很難開口。直到朋友起身,說去外麵幫他守著,褚易才趕忙拉住他。不要!他握緊朋友的手,躺下,讓出右邊的位置。哪裏都不要去,wilson,我想你陪著我,好嗎。朋友會在很多小事上拒絕他,譬如不吃他給的零食、不想與他出門等等,但褚易總有本事說服。如同現在,他們並肩躺著,沉默變成了另一種姿勢,但褚易卻覺得安心。隔了很久,他碰碰朋友的手,問,你睡著了嗎。沒有。朋友回答。褚易說那就好,我想到一個問題。什麽?你還從沒給我講過你的中文名字。是不是因為很難聽,你才不肯說?這有什麽區別,wilson也是我的名字。不一樣的,我就是想用中文叫你的名字,你說不說?褚易在被子裏踢他,空間太小,wilson躲不開,他被踢了兩腳後,說:我不知道該用哪個,那些名字我都不喜歡。總有一個沒那麽討厭的吧。朋友想了想,說有的,但隻是個小名。小的時候,母親會叫我阿念。念,想念的念,念念不忘的念。阿念。褚易跟著讀,一次兩次,好幾次,直到產生一個新想法,他竊笑道:念念。不要用疊字。為什麽不行,就叫。念念,念念。我讓你別叫。朋友轉過頭,紗布纏住他的眼睛,但褚易知道,如果沒有這層遮擋物,那一定是一雙擁有認真眼神的眼睛,會在此時此刻平靜地回望他。念念。他輕輕喊。朋友抿緊嘴唇,幹脆側過身體,與褚易麵對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