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輝眉心蹙著,臉上半分血色都不見,下唇的那道口子剛凝結不久,被毛巾的熱氣一捂,血疤又化開了,在毛巾上染出一小團暗沉的紅。  周朗夜坐在床邊猶豫了一下,好像是想和白輝道歉,但終究沒能說出口。  他起身時把床頭燈調暗,低聲囑咐白輝,“我在隔壁書房,有事就叫我。”  白輝沒有回應,周朗夜隻能帶上門出去了。  這一晚對於他們而言都很漫長。  淩晨兩三點的時候,周朗夜開始失眠,站在書房的窗邊給自己點了一支煙。抽得不勤,就看著那點微弱的火星在指間燒著,把無聲的黑夜燙出一個窟窿。  他想起了很多事,大部分都與白輝有關。有些是清晰的,有些則很模糊。他知道自己該放手了,他們之間隻剩下無法自拔的相互折磨,過去的幾個月裏,周朗夜以白家為要挾,已經勉強白輝做過太多令白輝一再受傷的事。  愛對於周朗夜和白輝而言,很像是某種時機錯誤的偏執。起先是白輝不求回報的執著,而周朗夜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動心;而後演變為周朗夜無法釋懷的一意孤行,而白輝一心隻想逃離。  煙快要燃盡時,窗外忽然遠遠的出現了一抹身影,周朗夜先是嚇了一跳,旋即才認出那個人是白輝。  因為穿著白色t恤,在黑暗的花園中難免顯得醒目,白輝並不知道樓上的男人正在注視著自己。  已經有好幾天沒出門了,積攢太多的壓抑和疼痛把白輝壓得喘不過氣來。困倦到極致的人,反而無法入睡,於是他忍著頻頻發作的頭痛,走到花園裏想要透透氣。  周朗夜在二樓窗台邊俯瞰著園中的一切,白輝走到花圃的一個角落停住了。那裏種了十幾株長勢不太茂盛的小蒼蘭花。  那抹清俊的身影蹲了下去,愣愣地看了很久的花,蜷縮的背影透出一種讓人心疼的孤冷。  應該在把白輝徹底毀掉以前讓他走,周朗夜再一次想。燒到濾嘴的煙頭倏忽燙了他的手,他把煙扔進了一旁的煙灰缸裏。  大概過了十分鍾,白輝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又走到一旁的長椅中坐了一會兒,熬到接近三點時,他離開了花園。不多久,周朗夜聽到隔壁臥室的門發出開闔的響動。  早上七點一刻,隻勉強睡了三四個小時的周朗夜走出書房,因為擔心白輝的情況,他推開臥室門進去查看。  白輝睡著了,兩米寬的床,他抱著被子睡在小小的一角,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現。  周朗夜蹲下來看他。六年多了,那個曾經纏著他要出門兜風一同觀影的漂亮少年,如今已從戲劇學校畢業,不久就要過他的二十三歲生日。  睡夢中的白輝呼吸輕微,看起來有種病弱的乖順。那些冷漠與偽裝都不見了,他好好的躺在周朗夜眼前,頸間戴著項鏈,手上有一圈婚戒。  周朗夜慢慢伸手,在他臉上很輕地撫了一下。動作是溫柔的,眼神卻無端地冷了。  不會讓他離開的,周朗夜暗忖。  白輝是他養的花,一年四季不論凋零綻放,都隻能收藏在周朗夜的花園裏。  -  這大概是周朗夜這一生做過的最錯誤的決定。  實際上,他人生前三十年做過的為數不多的錯誤決定幾乎都與白輝有關。  他一向引以為傲的預判和決策力在白輝麵前好像通通失效了。白輝就像周朗夜永遠答不對的一道題,不管答案有多少個,周朗夜總是做出最糟的那個選擇。  白輝手部的骨傷和肌腱恢複異乎尋常的緩慢,周朗夜是直到兩周後才發現的。起先白輝隻能用左手拿勺子吃飯,周朗夜並無覺出什麽異樣。直到過了一陣子他發覺白輝始終拿不穩東西,筷子也一再掉落,這才恍覺不對勁。  白輝根本沒有定期去醫院做康複訓練,司機把他載到醫院門口,他假意進去了,卻從另一道門離開。重新叫個車,開去美術館看展或者去電影院虛耗一下午。  周朗夜不是沒有上心過白輝的手傷,也囑咐醫院給他安排最好的骨科醫生。可是坐到了周朗夜這樣的位置上,眾人都隻會簇擁追捧他,沒人告訴他白輝身上發生的一切。比如不積極配合治療,又比如三餐很少按時或者吃得太少。所有人都會認為白輝不過是周朗夜養的一個玩物,而像白輝這樣的玩物不管再精美再脫俗,終究也有讓主人膩味了的一天。  誰又會給一個玩物費心呢,更不會冒著觸怒周朗夜的風險告知他實情。  周朗夜意識到白輝對待傷勢的怠慢為時已晚,治療錯過了最佳時間,白輝的右手從此無法負重、也難以完成細致動作。最後白輝索性從網上買了兩副給幼童訓練的左手輔助筷,開始練習左手執筷。  周朗夜給他加諸的傷害,就像白輝那一隻有意不願複原的右手,最終變作了一道無從化解的沉屙。  白輝什麽都沒有了,索性就把自己撕開給周朗夜看。  -  十月國慶剛過沒幾天,莊赫就在微博上發布長文,公開指責白輝是個沒有責任心和使命感的影人。那一天正巧是白輝的生日。  莊導一貫仗義爽快,不會虛以人情世故,入行三十餘年癡心於電影創作,原本對白輝給予厚望。而喬蓁受周朗夜的安排去和他談辭演一事,白輝甚至全程沒有出麵,讓莊赫對白輝前後不一的言行感到極度失望。  他不知道白輝經曆了什麽,隻以為他是被娛樂圈的紙醉金迷騙得自甘墮落了,於是在長文裏無比感傷地描述一個好演員的逝去與墜落。  有關白輝的熱搜在微博上連掛了三天,他本人卻始終沒有現身解釋,工作室的官微也隻是以一句“時間檔期衝突”為由,輕飄飄地做了解釋。  白輝後援會一夜之間掉了近十萬粉,原本由他代言的珠寶品牌也提前更換了新版的廣告。  娛樂圈如名利場,向來有著眾所周知的鄙視鏈,電影咖的身價永遠要壓影視咖一頭。像白輝這樣初露大屏幕就提名國際影展最佳男配、大一新生時又拍了名導賀歲片,繼而橫掃當年的各大新人獎,這起點放眼內娛電影圈,也高得少有人能及。  如今他一手好牌打得稀爛,遍身才華都已蒙塵,聲音再好聽也隻能用來叫床,模樣再俊俏也無非是周氏掌權者帶得出手的情人。影迷們怒其不爭,在工作室的官微下麵狂刷了十幾萬的評論,各種謾罵指責層層疊疊,看來簡直慘不忍睹。  而白輝呢,白輝好像沒事人一樣。  生日那天,他照常吹了蠟燭喝了香檳,從周朗夜那裏收下價值不菲的禮物。當晚還借著醉意主動撩撥男人,任他把自己摁在床上折騰了大半夜,第二天睡到臨近正午才起。  周朗夜親手造的孽,如今開始自食其果了。每一天他都過得提心吊膽寢食難安,他見過白輝喝水時拿不穩杯子,掉落在地上,玻璃碎了一地。  白輝站在那堆碎片裏,抬著眼衝他微笑,說,“又摔了一個,下次我隻能用吸管喝水了。”  嘴角那麽漂亮的勾著,神情裏卻都是陰霾與厭世。  作者有話說:  虐白還有兩三章,堅持住,小白會好的。第48章 會恨我嗎?  周朗夜和白輝之間,就像是踩著二月湖麵上將化未化的冰層。  一路的執迷不悟已經讓他們走到了湖心中央,留在原地必定會因融冰落水,而想要上岸又是茫然四顧,遙不可及。  白輝終日關在家裏,安靜得近乎失語。周朗夜過去總想圈禁著他,把他扣在身邊,如今白輝哪裏都不去了,他反倒感到憂慮難安。  他減少了加班和會議,每晚六點準時下班回家陪白輝吃晚飯。  白輝的胃口很差,小半碗米飯配點湯汁蔬菜的就說飽了。周朗夜隻能哄著他,能多喂一口算一口,可是每晚同床共枕時把人撈到懷裏,還是覺得白輝身上一點肉沒長,摸著哪裏都咯手。  白翎來周氏的總公司找過周朗夜好幾次,周朗夜一概沒見。  他說不清自己心裏到底是什麽打算,白輝好像一個虛妄的夢境,周朗夜明知那裏呈現出的自己所要的一切都是假的,可是如果沒有它,周朗夜也悵然若失難以為繼。  -  沈卓回國的那天是霜降。平州的秋天總是很長,沈卓飛去多倫多照顧妻女時,市區的行道樹開始落葉,待到他45天後返航平州,發現道路兩旁葉子竟然還沒有落光。  返程前沈卓給周朗夜打過一通電話,告知他鴻聲貿易與北美經銷商的合作進程。結束通話時,周朗夜突然同他說,“白輝喜歡昆汀或者皮克斯出品的電影,你看看行李箱還有沒有空間,幫我帶一套吧。”  沈卓把皮克斯動畫全集留給了自己兩個月大的閨女,又想辦法弄了一套昆汀全集,從《落水狗》到《好萊塢往事》全數收錄其中,外盒上還有一個昆汀本人的簽名。  飛機落地平州的當晚,沈卓就帶著這套昆汀合集去了半山別墅。傭人引他進屋,對他說,“周總在樓上。”  沈卓和周朗夜太熟了,也沒讓傭人去請周朗夜,就說“我自己上去行了”。  沒想到他剛一上到二樓,就撞見白輝衣衫不整地從周朗夜的書房裏出來。  他們各在走廊的兩端,白輝穿了一件明顯大一碼的襯衣,衣擺虛虛地齊著腿,下麵好像什麽也沒穿。  沈卓毫無防備見著這一幕,一下愣在原地。隻見白輝垂著頭,一手扶牆,另隻手牽著書房門把,腳步不穩地挪動了兩步,把門關上了。  此前沈卓與白輝也曾有過幾麵之緣,記憶裏的白輝是個霽月清風般的人物。沈卓想不明白,怎麽才短短兩三個月的光景,曾經優雅得體的白家小公子竟會淪落至如此失態的境地。  白輝也看到了他,腳下似乎遲疑了一下。沈卓先衝他點了點頭,繼而出於禮貌避開了視線,站在轉角處沒動,讓白輝先行。  在與白輝錯身而過時,沈卓聞到了對方身上明顯的酒氣,由於他的視線避得很低,也無可避免地看到白輝雙腿內側蜿蜒而下的濕痕。  白輝往下樓去了,沈卓手裏提著那套來不及給出的禮物,心裏的感受頓時複雜起來。這不像周朗夜一貫行事的風格,他想。白家是有愧於顧嬋的,但與白輝無關。傷人可以,不能打臉。把白輝折辱成這樣,就算置身事外如沈卓,也覺得看不下去。  他在書房裏見到的周朗夜卻還是如常的從容自若,穿著淺灰色薄毛衣和休閑長褲,見到沈卓的第一句話是,“嫂子怎麽樣?什麽時候帶寶寶一起回國?”,與方才所見的白輝判若兩樣。  沈卓先與他閑話了一會兒,到了快要離開時,他問周朗夜,“你和白輝算是怎麽回事?”  周朗夜沉默了幾秒,而後有些苦澀的笑了笑,“就你看到的樣子。”  “我見著他從你書房出來......”沈卓欲言又止,他比周朗夜還大幾歲,行事也沉穩,有些形容他說不出口。  其實並非是周朗夜勉強白輝,以白輝如今的精神狀態,周朗夜怎麽也不敢輕率動他。隻是白輝常常在晚上喝了酒,跑到書房或是健身房裏,總之就是尋著一些並不適合做愛的地方有意地撩撥周朗夜。  周朗夜也能揣到白輝的意圖既然周朗夜喜歡那個幹淨純粹的少年,白輝便不會再讓他得償所願。總之他們之間沒有善始,最後也不得善終。  但這些意思他沒法向沈卓言明。  “不是你想的那樣。”周朗夜平聲道,沒有更多解釋,隻是說,“是我對不起他,這一點我不否認。”  沈卓盯著周朗夜,一句尖銳的話已經滑到唇邊,但又出於多年的友誼,他終是按下未提,隻是搖頭道,“你這一聲“對不起”未免太傲慢了。”  沈卓與周朗夜算是十幾年的至交。這樣帶有指責意味的話,沈卓此前從未講過。  “以白家的現狀,是沒法和你對抗的。”沈卓的手肘撐在膝上,話說得很慢,“你要是喜歡白輝,至少要尊重他的感受。如果不喜歡,還是放人家走吧。白輝多大?二十二三歲是不是。我不了解娛樂圈,但是當演員吃的也是青春飯,作踐成這樣了以後還怎麽繼續?”  周朗夜不置可否地聽著,對於沈卓的話既不辯駁也不應承。  沈卓言盡於此,眼見著像是勸不動他,於是起身告辭。周朗夜也從扶手椅中站起,說“我送你下去”。  他們兩人一前一後走出書房,穿過走廊,到了二樓的樓梯邊,沈卓腳下忽然頓了頓。周朗夜循著他的視線看去,隻見樓下正用投影儀播放電影,白輝蜷坐在沙發裏,頭發半濕,好像是洗過澡了。  他懷裏抱著一個玻璃罐子,裏麵裝的是腰果杏仁一類的混合堅果。  白輝先用右手伸進罐子裏拿取,試了兩次都失敗了,於是換作稍微靈活些的左手,總算是掏出了一顆杏仁。  沈卓也不知有沒有看出他動作的反常之處,下樓經過客廳時,和白輝招呼了一聲,“白輝,走了啊。”  白輝偏頭看了沈卓一眼,淡笑,“慢走。”  周朗夜送走了沈卓再回到客廳,拿起扶手上的毯子給白輝蓋住腿,在他身旁坐下,把他摟到懷裏。  “我讓沈卓給你帶了一套昆汀的全集,一會兒你上樓看看。”  白輝任他抱著,視線落在屏幕上,沒有看周朗夜一眼,也沒有說一個字。  周朗夜習慣了他近來的忽視與沉默,伸手從罐子裏撚起半塊桃仁,喂到他唇邊,白輝張嘴吃下了。  電影剛放了開頭的部分,距離結局還剩一小時,白輝沒到看完就睡著了。  周朗夜沒有擾醒他,就讓他靠在自己懷裏,感受著他恰好的溫度,也嗅到他發絲間淡淡的清香。  過了良久,他低聲問白輝,“......會恨我嗎?”  白輝睡得愈發沉靜,沒有給出任何回應。周朗夜反而感到一點心安,他覺得這樣就好了。他並不想知道真相。他在愛裏或許不如白輝曾經十分之一的勇敢,總是在權衡、掂量、計算得失,以至於落得兩敗俱傷。  但他可以給白輝提供很多人夢寐以求的生活作為補償。白輝可以一生衣食無憂予取予求,周朗夜會簽署協議,保障他擁有世人羨豔的一切,永遠活在紙醉金迷的夢裏,當一個被寵壞的小孩。  -  可惜事情並未朝著周朗夜預計的方向發展。那畢竟是個活生生的人,又怎麽能像一株花草一樣被關在園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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