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應站在這裏,看著工作人員有條不紊的拆卸編鍾,能夠清楚感受到那些他不能完全認識的人們,從微弱螢火聚集為熾熱火炬的過程。 沒有來自海外的力量,他們很難依靠國內的勢單力薄,去爭取文物的回歸。 他本想感慨一番百川東到海、蠟炬終成灰,結果身邊的厲勁秋喋喋不休。 擊潰了他一腔愁緒。 厲勁秋見到運輸所需的不同防震木箱,“非得一件鍾一箱嗎?鈕鍾那麽小,感覺一箱能裝完。” 厲勁秋見到工作人員豎起包裹寬闊的隔板,“防震防潮的包裝都比鍾大,它們都是堅硬的青銅吧,裹得跟易碎品一樣。” 他每說一句,鍾應就會勾起嘴角。 在文物方麵,大作曲家的意識遠遠比不上親妹妹,始終以普通人的視角,去點評希聲的運送。 帶著困惑和好奇,有趣又可愛。 厲勁秋見鍾應隻笑不答,故意用手肘去撞這個沉默的家夥。 他開玩笑道:“要我說,直接一床棉被裹了它們,抱著坐飛機回國更快更安全。還省了打包的時間。” 終於,鍾應忍不住笑出聲。 他說:“八十年前,它就是像你說的那樣來到美國的。” 柏輝聲曾像講故事似的,給鍾應講述過希聲的失散。 馮元慶收到消息時,正值夜晚,時間格外緊迫,簡直是在和日軍的子彈賽跑。 他根本沒有條件和現在似的,用無酸紙、防震箱裏三層外三層,小心翼翼的固定封死這些珍貴的編鍾。 隻能拆掉了家裏的厚棉被,一個一個的裹起珍貴的青銅鍾,放進大木箱子。 又擔憂的塞進了許多墊紙,慌亂又緊張送到“值得信任”的美國商人那裏。 偽軍會不會抓住他,日軍會不會傷害他,馮元慶沒空去想。 他隻顧得上這套編鍾。 可惜,命運多舛,這些馮元慶牽掛的編鍾,還沒有離開搭載的郵輪,就離開了飽含擔憂的棉被,在船上慘遭瓜分。 這些局促的過往,在一箱一箱嚴密謹慎的防護工序前重溫,著實有些心酸。 鍾應說得平靜,厲勁秋忽然就從那些嚴密包裝,感受到了賀緣聲的心意。 編鍾在大棉被包裹裏慘淡的來到美國,四下離散。 重聚後用一隻一隻恒溫監控實時定位的大木箱,慎重的保管,送回中國。 頗有一種遊子曆經滄桑、衣錦還鄉的期盼。 忽然,他眼裏煩瑣的程序,有了充分的必要性。 帶鎖定位防潮防震的保護,為的不僅僅是裏麵的希聲,更是為了惦記著希聲的人。 專業人士忙忙碌碌一整天,十幾箱文物連同裝箱的希聲,總算運送出發。 隻剩了孤零零的赤紅木架,等候著最後拆卸。 鍾應的視線掃過木架樸實的紅漆,遺憾的說道:“這可惜這套木架不是編鍾原配的木架,是馮先生來了美國,請木工製作的。” 那時的馮元慶以為,編鍾能夠很快找回,木架子也就不講究什麽雕花細刻,能搭起框架,擺放甬鍾就行。 早晚是要拆掉的。 想不到,這麽臨時一用,就快八十年了。 曾經嶄新的赤紅木漆,都泛著陳年舊色。 然而,實在是比不上鍾應記憶裏的原配完美。 他感慨道:“我始終記得,遺音雅社黑白照片上,編鍾的木架雕刻著明明暗暗的花紋,和希聲一樣漂亮好看。” 連夜送往租界的,隻有那些珍貴的鍾體。 木架龐大礙事,不便移動,更是毀於一場大火,柏輝聲說起舊事都感到無比惋惜。 厲勁秋雖然不知道原來的木架哪去了,但他能聽出鍾應的低落的情緒。 “沒事兒,它都回家了,清泠湖能虧待它麽。” 他對於任何事情,都充滿了樂觀,篤定的相信接收編鍾的清泠湖。 “院長肯定會給它打造一套更好的木架。” - 確定了文物登機,返程就變得輕鬆愉快。 整個清泠湖都在喜迎編鍾希聲的愉悅之中,一切都得到了妥善的安排。 但是,厲勁秋竟然從拆卸編鍾那天之後,再也逮不到鍾應閑聊。 因為那位固執的老先生賀緣聲,同他們一架飛機,鍾應陪著師父,師父陪著賀老。 厲勁秋隻能默默坐在一旁,給鍾應發幾十條消息,都得不到回應。 畢竟,鍾應太懂事了。 隨時察言觀色,與賀緣聲講他們尋找樂器的所見所聞,和師父商量後續的事情。 漫長的飛行,終於得了空閑,才會走來和厲勁秋說一句,“等我們回去再慢慢聊。” 這個“等”,厲勁秋就等了整整兩周。 賀緣聲去了學院去博物館,去了博物館去樊林,連周俊彤都在手機那端哎呀哎呀的說:“我好忙啊!但是我終於見到大名鼎鼎的賀先生了,死而無憾!” 作為文物修複師,周俊彤曾經崇拜過貝盧這個老騙子,僅僅是因為貝盧買回了一堆文物,就地展覽。 現在,賀先生真正做到了送文物歸家,她簡直靈魂迸發出死性不改的敬意,握著手機強行要親哥一起感慨:大愛無疆。 厲勁秋以為她得到長進,不會再輕易吹噓誇獎任何一個傳聞中的文物保護者、捐贈者。 結果,見到了賀緣聲,她同樣激動得發表小論文。 昨日重現,繼續洗腦。 “賀先生為了馮老師的心願,就這麽堅持了一輩子,還不計代價的拍下了幾百件文物,送到了我們博物館、清泠湖學院。” “之前我聽絮姐說的時候,眼淚都掉下來了,結果現在見到賀先生參觀博物館,心裏那種感動、那種惆悵,你懂嗎?我的哥,你懂嗎!” 厲勁秋不懂。 他真不知道周俊彤怎麽能這麽喜歡拉他同盟。 他認為脾氣壞和愛文物是兩回事,尊敬老人的貢獻和討厭老人對鍾應的斥責,也是兩回事。 厲勁秋嗤笑一聲,決定晃晃周俊彤腦子裏的水。 他道:“你忘了之前,剪頭發說自己長大了,再也不相信浪漫故事了。” 語調挑釁,充滿嘲諷。 “那不一樣!你別掃興!” 周俊彤恨死冷場天王厲勁秋了,“小偷和漢奸怎麽能跟賀先生比,他那麽好,你為什麽不喜歡!” “因為鍾應忙得沒空回我。”厲勁秋理直氣壯。 “……” 他的猜測還很充分,“肯定是賀先生看他是個天才,指使他每天敲鍾彈琴拉二胡。” 周俊彤每天都能忙裏偷閑,重新認識她滴哥。 她鄭重的說道:“哥,你真是個不識大體的小心眼。” 厲勁秋掛斷電話,送走社畜妹妹。 手指一滑,就發現自己今天發的消息,鍾應全都沒回。 他可是一個非常言而有信的人。 但是鍾應親自說的慢慢聊,就這? 翻來覆去看消息的厲勁秋,終於沒忍住,直接撥出了電話。 他都想好了,就說最近不忙,有沒有空聊聊遺音雅社的樂器樂譜。 怎麽說自己也是走南闖北的作曲家,陪鍾應見證了雅韻、木蘭、希聲的回歸,再努努力,一起去找下一件樂器簡直合情合理。 厲勁秋聽著等候音,心裏都盤算好了。 哪怕鍾應說要陪賀先生,他也可以騰出時間,陪鍾應去陪賀先生! 都比待在家裏強。 結果,好家夥,這通電話等到自動掛斷,都沒人接! 大約傍晚,夕陽西下,厲勁秋才收到鍾應的回撥。 “不好意思,之前在排練。”鍾應聲音充滿歉意,“剛散場。” 厲勁秋腦海裏已經補全了鍾應整天陪賀先生聊天奏樂全過程,忽然聽到這樣的解釋,人都愣了。 “你排練什麽?” 鍾應說道:“柏老師的紀念音樂會。” 為了早日去往美國,柏輝聲的葬禮從簡從快,安葬在了公墓裏。 可是,那些惦記著柏老師,不肯就此道別的學生們,始終緊緊盯著紀念音樂會,還自己排了不少的節目。 “詩朗誦、大合唱,還有二胡合奏。” 鍾應在電話那段說道:“我參加的合奏,我們人數多,每次不一定能來齊,所以排練比較頻繁。” 越頻繁,他這樣擔主有空的演奏者越要參加。 鍾應聲音滿是歉意,聽得厲勁秋不是滋味。 誰也無法苛責一個心懷老師的學生。 更何況,他的老師還走了。 周俊彤的話,像鐵錘一樣砸得厲勁秋心口沉悶,仿佛他真的做了一個不識大體的小人。 猶豫片刻,厲勁秋說:“我想來看看你們排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