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視頻裏每一個學生、每一句話,都在告訴他——  他聽到的,是蒲公英、是蒼耳、是楊柳飛絮、是豆莢鼓囊。  更是桃李。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第45章   禮堂低低響著賀緣聲的哭泣。  音樂演奏已經結束了, 可是鍾應依然站在舞台上。  他等待著情緒激動的老人,暢暢快快宣泄心中的苦悶。  他們沒有人動,隻有威納德耐心的拿出紙巾, 安慰著傷心的老朋友。  “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他即使聽不懂中文,也能感受到視頻傳遞的訊息。  “這都是學生們對老師表達尊敬的方式, 你應該感到高興才對。”  “你不懂。”賀緣聲擦著眼淚, 悶聲悶氣。  威納德天性較真,“我怎麽不懂!我也是老師, 我也帶過學生。雖然有些混球惡棍是這世上最討厭的家夥, 但是大部分學生就是天使, 讓我這輩子都不會後悔成為一名老師。”  他洋洋灑灑發表感言,臉上盡是驕傲和自豪。  賀緣聲詫異看他。  這位眼睛通紅的老人, 皺眉問道:  “哪怕他們打瞎了你的眼睛?”  “對,即使他們打瞎……”沒能反應過來的威納德頓時反應過來,火冒三丈!  “如果有這樣的混蛋,我就送他們上法庭, 送他們進監獄, 我要他們後悔終身!”  說著說著,他似乎明白了什麽,停下自己的怒吼,抬手拍了拍傷心的老朋友。  威納德歎息一聲, 說道:  “但是你知道嗎?我的教學生涯並不是一帆風順,隻不過是我幸運。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 你曾來醫院探望過我, 我這裏中了一槍。”  他捂住自己的手臂。  賀緣聲見他動作, 就想起來了。  那一年利瑞克學院發生了槍擊, 有30名學生喪生,還失去了3位教職工。  威納德當時途徑教學樓,聽到了槍響,竟然沒有轉身就逃,還往持槍學生那兒跑去。  “記得。”賀緣聲緩緩說道,“我還問你,為什麽那麽傻。你離得那麽遠,就算你不逃,就算待在原地,你也不會受傷。”  “對啊,為什麽那麽傻。”  威納德非常高興,賀緣聲還記得清楚,他笑著說道,“因為我害怕開槍的是我的學生,我更害怕他開槍傷害的是我的學生。”  已經過去了快二十年的事情,威納德仍舊記憶猶新。  “那顆子彈再差一點,別說眼睛,可能我也沒機會站在這裏和你說話了。”  “那你後悔嗎?”賀緣聲問他。  “這有什麽好後悔的呢?人活著,總不能活在後悔裏。”  威納德笑著回答,“我並不是為了什麽壞學生開脫,更不是想替誰原諒罪犯,但我想說,也許我不做老師,成為一個普普通通的白領,走在路上也有可能會受到傷害。”  “地震、海嘯、爆炸、槍擊。哪怕是樓頂飛落一塊碎鐵,都有可能讓我失去光明,失去性命。”  “既然都是難以預料、無法選擇的結局,為什麽不做一些我喜歡的事情。”  威納德做了許多年的教授,當了許多年的老師,麵對賀緣聲像是麵對又一個學生。  他說:“我不知道你在為誰後悔,但是,我不後悔。”  “不後悔成為老師,不後悔教導學生。”  他的眼睛泛著光,見到了自己漫長人生中無數可愛的孩子。  “哪怕我教導的學生之中,存在混蛋罪犯,深深的傷害了我。我也會因為教導出來的好學生,驕傲一輩子。”  “哪怕隻有一個,他也是我精心培育的孩子。”  賀緣聲看著威納德,就像看到了馮元慶,更像看到了柏輝聲。  他至今記得,柏輝聲決定做一名教師,他如何極力反對,又如何無可奈何。  年輕堅定的柏輝聲說道:“師叔,我叫您師叔,您就是我的老師。一位老師,怎麽能勸自己的學生,不要當老師呢?”  “您應該為我感到高興才是。”  賀緣聲沒有一天為柏輝聲高興過。  他根本不算什麽老師,更沒有當過老師。  他將柏輝聲當成親生兒子一樣看待,他怎麽可能會因為自己的兒子,要去教導一群忘恩負義的家夥感到高興。  如今,他見到了馮元慶許許多多的學生。  他們或是親自受到馮元慶的教導,他們或是與馮元慶素未謀麵,都尊敬著馮元慶,將馮元慶視作一生敬仰的老師。  馮元慶不幸,不幸的遭遇了一群無知的壞學生。  馮元慶幸運,幸運的教導了更多優秀的好學生。  老人勾起苦笑,離開了坐席,正要往舞台去。  忽然,停留許久的視頻繼續播放,重新回蕩起柏輝聲的聲音。  “雖然師公已經去世了十年,但我們一起演奏二胡的場景仿佛就在昨天。”  柏輝聲的笑容依舊,又說道:“今天有一位對師公很重要的人沒有到場,因為我怕他老人家觸景生情,所以沒有通知他。”  柏輝聲的眼睛看得很遠,遠遠的,像是看見了禮堂裏的賀緣聲。  “他是我的師叔,更是我另一位老師。這麽多年來,師叔為了我們遺失的編鍾,一直奔走於美國的各個角落,沒能好好安度晚年,享受天倫之樂。”  “我奏響的這一曲《萬家春色》,是我對師公的懷念,更是對師叔的牽掛,我相信,在這萬千學子走出國門,萬千文物回歸祖國的時代,注定會有我們一家人,重新團聚的春天。”  賀緣聲聽完,遲遲不語。  他知道“一家人”裏有希聲的位置,更知道《萬家春色》盼望的還有他們三代人的笑顏。  馮元慶早已逝世,柏輝聲離他遠去。  這番話聽得他五味陳雜,又清楚這番話並不是虛言,而是柏輝聲從始至終的寄托。  將希聲重聚的希望,寄托在了萬千學子的身上。  他垂下頭,心事重重的往前走,還沒走到舞台入口,樊成雲就迎了過來。  “賀先生。”  他如常平靜的一聲呼喚,不由得讓賀緣聲心生羨慕。  “你教出一個好徒弟。”  他看著樊成雲身後恭恭敬敬的鍾應,發自內心的說,“他的編鍾敲得很好。”  “我這徒弟,也是馮先生和輝聲的學生。”  樊成雲牽過鍾應,認真的介紹道,“他從小就和輝聲學二胡,學的都是馮先生的曲子。無論是春夏秋冬、風雨彩虹,他都能完全的感知馮先生的心情,演奏出最愉快的樂曲。”  說著,他便往後喊道:“蘭姐,借借你的二胡。”  方蘭不敢靠得太近,可聽樊成雲要求了,她隻能拿著二胡走過來。  “謝謝方老師。”鍾應笑著拿過二胡。  方蘭視線不經意的掠過賀緣聲,卻見那位老人眼眶通紅,輕聲誇了句。  “你的二胡,也很好。”  她還沒見過如此客氣誇她的師叔。  方蘭笑意泛上眉梢,“是輝聲教得好,師公也教得好。”  不過是一兩句話間,就像寒冰消融,如沐春風。  鍾應坐在禮堂椅子上,稍稍拉開弓弦,就能再奏一曲春秋。  馮元慶的曲子,總是最好的。  賀緣聲聽著春風化雨,聽著碩果累累,心中的感慨隨著鍾應的每一寸弦音飄散於空曠的禮堂。  他想起小女孩的話。  奏響樂曲的弓、銀銀發光的弦,都在替馮元慶看著這繁華世界。  那確實應該多奏一些無憂無慮的快樂,讓師父安詳平靜的見到萬紫千紅的春天。  鍾應的二胡弦樂悠揚縈繞在賀緣聲耳畔。  一曲奏畢,他露出久違笑容,誇獎道:“確實深得師父的真傳。”  固執的老先生變得溫柔,鍾應也鬆了口氣。  他抱著那把方蘭的二胡,凝視著老人,說道:“可我的二胡再好,也不是馮先生和柏老師期待聽到的樂曲。”  他這一句話,讓禮堂重回沉默。  那一刻,鍾應、樊成雲、方蘭的三雙眼睛,都全神貫注的看向這位眼眶通紅的老人。  賀緣聲沒有說話。  最終,仍是鍾應低聲細語,說出了他不肯開口的心聲。  “馮先生和柏老師一直想聽到的樂曲,是編鍾奏響的樂曲。隻可惜,威納德教授複製的戰國編鍾,隻有二十二件。如果能有三十六件套的編鍾,演奏的樂曲必然會更加的悅耳動聽。”  威納德知道他們對編鍾的爭執,他聞言,立刻煽風點火。  “怎麽沒有?”威納德說得大聲又肯定,“利瑞克學院馬上就能收到一套唐朝的三十六件編鍾!你想什麽時候敲響它都可以!我允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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