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緣聲的怒火瞬間燒了起來。 他握住手杖,馬上就想離開這個令他生氣的地方,離開這些令他生氣悲痛的人。 突然,舞台屏幕出現了他日思夜想的孩子。 “——有人問我,什麽是師。” 錄像裏的柏輝聲已經不再年輕,更不能稱之為孩子,“我說,傳道授業解惑,就是師;三人行明事理,就是師。” “今天,我們在這裏紀念一位二胡演奏者,有人叫他馮老,有人叫他大音樂家。” “但是他說,這輩子最快樂最驕傲的,就是有人能叫他一聲——馮老師。” 那是柏輝聲,比賀緣聲的最後記憶,更年輕一些的柏輝聲。 賀緣聲的手微微顫抖,他渾身力氣都集中在了視覺、聽覺。 他從未見過這段錄像,更從未聽過這段言論。 “馮元慶是我的師公,同樣是我的老師,他教會了我怎麽演奏二胡,也教會了我什麽是師。” 他拿起了二胡的弓,豎直著擺放在琴身旁。 柏輝聲笑著看向屏幕外,說道:“一把琴弓,一支琴身,頂天立地的站著,無愧於心,無愧於學生,就是師。” 賀緣聲紅了眼眶。 他生在美國,識得中文。 但他不知道,二胡豎起來,立在那裏,竟然真的像極了一個“師”字。 屏幕上柏輝聲說完,拿起二胡,拉動了弓弦。 從音響設備傳出來的樂曲,清晰地穿透了時間,回蕩在這間空曠的禮堂。 音調溫馨舒緩,泛著宜人春色。 它一響起,樊成雲便挑起泠泠琴弦,方蘭就拉開了白色長弓,而鍾應則是抬手,用清脆的鈕鍾敲出銀鈴般的聲響,為他們伴奏。 單調的二胡演奏,成為了一場精心準備的合奏。 舞台上沉浸於音樂的演奏者,與已逝的柏輝聲,共同創造了一方溫暖如春的天地,在異國他鄉複蘇了熟悉的青青楊柳。 賀緣聲走不了了。 他握著手杖,手臂微微發顫,眼睛緊緊盯著屏幕上的柏輝聲,耳朵不肯漏掉師侄生前奏響的任何一個音。 這首曲子飽含期望與深情。 賀緣聲知道它的由來,它的旋律。 它誕生於馮元慶寄給他的每一份錄音,帶著馮元慶每一次不同的感慨。 經過了三四年的琢磨、整理,最終形成了樂譜,變為了二胡廣受歡迎的樂曲,歌頌著美好的春天。 柳葉嫩芽拂湖麵,萬紫千紅總是春。 樂曲裏的春天,不是什麽高不可攀的遠山風景,而是千戶萬家窗外門前稀鬆平常的綠樹成蔭,更是萬戶千家屋子裏親人共聚一堂其樂融融的闔家團圓。 賀緣聲聽過它的許多片段。 也在它尚未發表的時候聽過完整的旋律。 馮元慶笑著說過—— 它讚美的是萬裏江山之中的萬家春景,所以它的名字,叫做《萬家春色》。第44章 賀緣聲沒有音樂天賦, 但他一生都活在音樂裏,自然能夠懂得一首曲子的優劣。 在他心裏,馮元慶的樂曲, 永遠是最好的。 他常常聆聽馮元慶奏響二胡,也常常欣賞柏輝聲的演奏。 但他還是第一次, 在兩個人都過世之後, 通過視頻錄像,去傾聽柏輝聲演奏馮元慶的樂器,還有古琴、二胡、編鍾為之伴奏。 樊成雲的古琴,被稱為世界級的藝術瑰寶。他隻用七根琴弦,就能奏響流傳華夏五千年的韻律。 方蘭的二胡自小練就,又在與柏輝聲相識之後,學習了馮元慶的按弓揉弦, 自然深得馮派精髓。 更不用說鍾應敲響的編鍾, 古往今來,金石之聲以編鍾為尊,他敲響了那套複製於戰國的青銅樂器,這方天地就當受他掌控。 舞台上三個人用樂器奏響的音律, 都應該讓人忘記樂器本身, 隻能記住他們喚醒的春色。 然而, 在賀緣聲蒼老的耳朵裏, 他總能辨別出柏輝聲的二胡弦音。 柏輝聲的顫弓, 與他記憶裏的馮元慶一模一樣。 柏輝聲的滑音, 有著和馮元慶相似的圓潤回旋。 即使這首樂曲,由四位音樂家完成, 在賀緣聲眼裏, 仍是他心愛的師侄, 在重奏馮元慶的曲譜,歌頌著一場看不見的人,重新看見的春天。 漸漸,《萬家春色》溫暖明媚的演奏結束,柏輝聲笑著收回了二胡的琴弓。 賀緣聲迫不及待的想要錄像繼續,想要聽早逝的師侄說些什麽。 可是,柏輝聲停在那裏,視線溫柔看他。 那雙眼睛,仿佛真的透過了投影幕布,見到了端坐於舞台下的賀緣聲。 禮堂裏仍舊回蕩著淺淡旋律,但賀緣聲之前急切想要離開的心情,已經被投影上的溫柔凝視擊碎。 他隻想等著演奏結束,帶走這段錄像。 去認真聽一聽,他沒能了解過的事情。 “叮!” 清脆的編鍾響聲,好似一種信號,讓古琴與二胡變得激昂。 鍾應不再持續地敲擊鍾體,而是靜靜站在編鍾旁邊,等待著琴弦掀起狂風驟雨,等待著二胡發出嘶鳴咆哮! 剛才如沐春風的演奏,忽然變換了一種與之相反的旋律。 沉浸在自己思緒裏的賀緣聲,被驚得驟然轉頭,直愣愣的看向舞台,盯著這群瘋狂的演奏者。 樊成雲的手指,於七弦之上,撫出懸崖絕壁,萬丈深淵。 而方蘭長弓頓勾於銀弦,宛如飛禽走獸,輕盈越過絕壁,居高臨下的呼喝。 他們演奏的旋律,毫無疑問的攝住了禮堂老人的全部身心。 可這樂曲激昂高亢,卻誰也擋不住,鍾應抬眸舉槌,毅然敲下的聲響。 叮! 叮叮! 咚! 簡潔有力的鍾聲,勝過了古琴萬千弦動和二胡縷縷白絲。 仿佛有人立於懸崖峭壁,麵對劈頭蓋臉襲來的暴雨,麵對露出鋒利獠牙的猛獸,作出了擲地有聲的回答。 賀緣聲沒法忽略編鍾。 哪怕古琴與二胡編織出了心弦顫抖的危機,他也能準確的抓住編鍾傳遞的堅定。 那一聲聲的堅定,猶如矗立於山巔懸崖的可靠脊梁,令他恍恍惚惚的想起了年輕時候的馮元慶。 “mi、sol。” “角、徵、羽。” 遺落在記憶裏的音樂,曾在殘缺的希聲上反複敲響。 年輕而高大的馮元慶,拿著鍾槌,每敲下一個音,都會模仿出下一個音的調子。 斷斷續續、時響時哼的曲調,伴隨著馮元慶對他的教導。 師父說,這首樂曲勸告著遠在他鄉的遊子,秉承高潔的誌向。 師父說,無論遭遇什麽苦難,麵對怎樣的狂風驟雨,都要做一個頂天立地的人,無愧於心。 鍾應敲響的編鍾,發出獨特清脆的鍾響,和馮元慶親手敲動編鍾的記憶,逐漸重疊。 賀緣聲坐在那裏,聽著舞台上的演奏,想的卻是馮元慶的教誨。 他幾乎就要在震耳的音樂裏問出聲—— “這是什麽曲子?” 他的回憶卻率先回答道—— “《猛虎行》。” 鍾應在古琴二胡合奏之中,泠泠敲響的,是《猛虎行》的旋律。 更是馮元慶教導賀緣聲,不能屈服於強權艱險,不能妥協於旁門左道,一定要秉承信念的聲音。 賀緣聲忘記了。 他忘記了師父秉承的信念,他隻記住了仇恨,恨那天道不公,傷害了他最珍視的人。 賀緣聲孤零零的坐在禮堂,他的情緒隨著樂曲變得恍惚茫然。 他對遙遠的東方大地,充斥著怨懟。 可是他為之鳴不平的人,卻叫他:“向前走,去看光。” 即使,那個人早已見不到光明。 音樂擾亂了他的心神,編鍾清晰的調子,在一片紛亂雜蕪之中,緩緩改變了演奏的方式。 它從一聲一頓的旋律,逐漸連續成一段長音。 又悠悠閑閑的降低了音調,難以辨明。 很快,古琴與二胡合奏的樂曲,恢複了最初的溫柔和煦。 好像一個人,走出了猛虎低哮的山林,度過了艱難困苦的黑暗,視線重新開闊,見到了大地回春的美景。 賀緣聲茫然的情緒得到了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