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崢沒吭聲了,他在思考導演的用意。 這時鄭觀語開口說:“好。導演,先讓我們單獨待一會兒好嗎?” 李誌元點頭,走出去,把他們單獨留在房間裏。 那個信念還殘存著,這一刻,明崢覺得自己是陳舟。李誌元走了,他和鄭觀語相對坐著。 鄭觀語問他:“我們單獨走一遍戲?” 明崢想了想,搖頭:“我先想想吧。” “想什麽?” “為什麽要愛了一輩子,感覺不太合理。” 鄭觀語笑了笑:“隱約記得你以前還跟我說過,導演讓怎麽演,自有他的原因。” 是啊,這下打臉了,輪到自己不相信了。 沉默了會兒。 明崢還在發呆,聽見鄭觀語問:“你為什麽會講粵語?” “燕茂教的,他老家在廣東。” 鄭觀語哦一聲,帶著笑道:“原來如此。” 笑得很假,心裏應該是不高興的。 很不高興了,他居然還追問道:“你跟了他很多年?” 好酸啊。明崢笑了笑:“學演戲以後,他一直帶著我。” “哦。” 鄭觀語點頭,“你們感情很好?” 明崢想了想,答:“就那樣吧。” 談不上好不好,普通的父子感情而已。 “你演戲就是燕茂教的?” “算是。” “怪不得,你很懂鏡頭。” “還好吧。” 鄭觀語不說話了。 沉默了會兒,明崢盯著鄭觀語身上那件有些舊的白襯衫看,看了一會,視線又移到他臉上。 沉默給了明崢很多胡思亂想的時間,他看著鄭觀語,還有身後這個舊舊的房間,不知道為什麽也想起了一些在腦海裏變舊的記憶。 小時候明崢沒想過去拍電影,即使父親就是導演,但明家人都非常討厭燕茂,不想讓他接觸那個圈子。況且明家人丁不旺,他原本應該接過他小姨的擔子,在各地往返,幫著家裏出售那些昂貴的玉石和木料,他不該做演員的。 讓他下定決心拍電影的,大概是因為少年時第一次看的那部膠片吧。 那年他被燕茂帶到了他家的地下放映室,看燕茂轉動老式放映機上的搖把,機器動作起來,一格格地轉動成畫麵。 那是他第一次看膠片電影。 放映室很小,是個地下室,也是燕茂和媽媽明文瀾定情的地方。明崢的感覺是那地方很適合談戀愛,說不定燕茂就是在那裏哄媽媽睡了覺,然後才有了自己。 當時燕茂指著幕布上的影像說,這是我好朋友的片子,這個導演和你媽媽一樣,是個膠片迷。阿崢,你看那個男主角,是個新人,隻比你大一點。 明崢看著在幕布上跑動的白衣少年,感覺自己似乎聞到電影裏森林的味道,幹淨又遙遠的清香。那個赤腳跑動的影子越跑越快,身後像是長出了翅膀。 當時明崢隻覺得這人長得挺好看的,有些心不在焉地問了句,他叫什麽? 燕茂說,叫鄭觀語。 在還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麽的那個年紀,對鄭觀語的感受是帶著一種溫情的崇拜,那是一個有些縹緲的幻象,在記憶裏很完美。 如果崇拜和尊敬也是喜歡的一種,那明崢覺得自己也算喜歡過鄭觀語。 等他真真切切站在自己身邊笑,和自己一起坐在床上的時候,他喜歡的那個鄭觀語消失了,他身上的光也消失了,他隻有跟電影聯係在一起的時候,才那麽動人。 麵前的鄭觀語忽然歎了口氣,明崢猛地回過神來。 鄭觀語:“算起來,我們已經認識很久了。但今天我才意識到,我們一點都不了解彼此。一點都不了解彼此的兩個人,待會兒居然要在鏡頭前演愛了一輩子。” 明崢想了想,答:“或許不了解才好。真的了解了,那就沒意思了,高小羽和陳舟並不需要了解對方那麽多。” 鄭觀語:“我跟你聊我們,你跟我聊角色。” 明崢抬頭道:“我為什麽要跟你聊我們,我們隻該聊角色。” 他講話故意總帶著些刺兒,等著鄭觀語惱。但這人似乎有了些心理準備,偏就是不氣,等他說完話,還會抬起頭看他,送來一個輕緩的笑。 真會演。明崢在心裏歎了口氣 ,不知為什麽,居然有些失落。 “上次你說,我太關注高小羽了,不喜歡我那樣。” 鄭觀語道,“為什麽不高興?” 為什麽不高興? “我沒有不高興。” 鄭觀語撐著下巴看他,似笑非笑的:“你關心我啊?” 明崢看了他一眼,發現鄭觀語一臉探究地盯著自己。 不等他答,鄭觀語笑了笑,又道:“我居然都想裝作入戲太深,讓你每天都那樣關心我了,怎麽辦啊。” 明崢隻好把話踢回去:“那你猜我想關心的是鄭觀語,還是高小羽?” 鄭觀語看上去蠻無所謂,大度地道:“哪個都可以,畢竟我都有參與。” 這一回合,明崢感覺自己沒說過他。 還在懊惱的時候,李誌元來敲門,說準備開始,下去走戲。 他們對望一眼,一同走出去。 路過那台膠片攝影機的時候,明崢的視線在上麵停留了幾秒。 在某個逝去的年代裏,拍攝的速率是 16-24 格,後來國際電影協會開始建議電影院用每秒 24 格作為標準,現在時代進步了,已經有了每秒 48 格、60 格…… 膠片的時代早就過去了。 畢竟膠片拍起來太麻煩了。機器很重不說,拍幾個小時就要換片,拍好的熟片需要冷藏保存,換片的時候還不能見一點光,不然所有人心血都白費。 但明崢始終對膠片有種說不清的迷戀,因為他忘不了那年看燕茂給自己放膠片電影時的感受。 那種感覺太無與倫比了,觸手可及的光、影仿佛都有溫度,還有那膠片機翻動的聲音…… 在明崢心裏,那是全世界最昂貴的聲音。 現在膠片電影越來越少了,李誌元也說過,這部片子會是他最後一部膠片電影。 隔著一些距離看那台攝影機,明崢發著呆,問自己,愛了一輩子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 陳舟愛高小羽嗎? 他思考時,李誌元已經喊出了那句 “action。”第18章 高小羽停在一個水果攤前。 他站了很久,最後挑了一袋釋迦,付了二十三塊八。 他提著那袋釋迦,在烈日下慢悠悠地走回家。 最近回家,他都會看到門把手上掛了一袋水果。 是誰送的,高小羽知道。 作為回應,高小羽回家的時候也總是會往陳舟家門把手上掛一袋水果。 他們就算在家附近遇到也不會叫住對方說話,總是遠遠地對視一眼,便匆匆避開。 但高小羽敏感地察覺到了,陳舟跟蹤過他。 雖然他不在乎。 互送水果的活動持續快一個月了。他們互相送過荔枝,雪梨,木瓜,香蕉,番石榴,酸角…… 因為知道回家會看到門把上會有一袋水果,高小羽每次回家時心情都會很愉悅,這個投桃報李的無聊遊戲讓他對生活有了期待感。 但他的期待感停在了三天前。 有三天陳舟都沒有在他家門口掛上一袋水果了。 到了家樓下,路過一樓陳舟家的時候,高小羽把那袋釋迦掛到門把手上,站了會兒,隨後一言不發地上了樓。 走了幾步,他又折返了回來,把那袋釋迦拿回手裏,停在陳舟家門口站了會兒。 等了很久,高小羽終於敲響了那扇門。 此刻門裏的陳舟正倚在櫃子前抽煙,聽上司的電話。 上司問:“目標有什麽異常嗎?” 陳舟用很輕的聲音答:“沒有。” “有人去找過他嗎?” “沒有。” “有情況及時報告。” “明白。” 陳舟掛了電話,繼續吸煙,並沒有第一時間去開門。 門外沒動靜了。 他依舊沒動,靜靜等著。 過了會兒,門又響了。還是三聲,這次敲得更輕,更小心,聽得出有些不太確定,有些猶豫。 陳舟這才咬著煙走上前開了門。 高小羽站在門口,看見門開了,一開始臉上的表情像是被嚇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