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也不乏他人的推波助瀾。他們把他當做其他而不是人,於是他也悄悄把“自己不是人”刻在最深處,隻是自己並沒察覺。  他想被當做正常人,內心又在抗拒人類。他的個人認知就像一團霧氣,一個包著混沌的泡泡,處於實體與虛緲之間,進行承認與否認之間的無聲拉扯。  然後聶言告訴他:你是個人。  啪。泡泡破了。  *  “……”阿爾忒彌斯垂著眼,沒有接聶言的話,把勺子拿回來,沉默地舀碗裏的糖水水果撈和杏仁豆腐。等畫著青花紋的碗底露出來,聶言才聽見輕微的聲音飄過桌麵:“謝謝。”  他側了側頭,看見阿爾忒彌斯掩在卷卷的碎發下、微微鼓起的臉頰和咬緊的下唇。  阿爾忒彌斯的情緒很好讀懂,像眼下的情況就是明明白白地寫著“我不高興”。不過阿爾忒彌斯總會為了一些隻有他自己知道的原因生悶氣,但這是在以前,對其他接受他的人而言。  聶言大致猜到阿爾忒彌斯心情變糟的原因。他拿紙巾擦幹淨阿爾忒彌斯的唇角,又捧著小孩鼓鼓的臉揉了一把,在阿爾忒彌斯皺眉時及時撒了手。  他哄著說:“等一下帶你去對麵玩吧,隻去祈福樹,趁著現在沒什麽人。”  阿爾忒彌斯沒有買賬的意思,含著湯勺,吮吸上麵的糖水,含糊不清地說:“你想轉移注意力嗎?你明明知道我不信這些。”  “別太嚴肅,阿爾。”聶言說,“隻是去玩玩。”  阿爾忒彌斯盯著他,像警覺的貓。於是,他又說出第二個拐騙的理由:“平時很多人都會去寺廟祈福,尋求庇佑,其中有不少外國人。這是人類很正常的反應,幾乎一半以上的人都會相信。”  少年吐出勺子,反問:“可是你也不相信。”  “我信。”  難得和阿爾忒彌斯撒謊的聶言眼睛都不眨。  聞言,阿爾忒彌斯閉上眼睛。聶言看不見他眼裏的神情變化,隻能看到蒼白得幾乎剔透的一小塊皮膚動了一下,好像有嬌小的小動物從下而上穿過。他大致猜出阿爾忒彌斯是翻了個白眼。  哦,這小孩還輕輕哼了一聲。  不知道是自己演技終究是太拙劣被阿爾忒彌斯看穿了,還是阿爾忒彌斯覺得對方居然會相信這個實在是太過愚蠢,抑或兩者都有。總之,聶言哭笑不得地意識到自己被這個聰明的小孩鄙視了一把。  而且阿爾忒彌斯的鄙視程度貌似還很深,畢竟阿爾忒彌斯平時很注重形象,文明有禮,現在居然閉著眼睛翻了白眼。  這……  聶言隻好忍著尷尬和無奈的情緒,牽著阿爾忒彌斯出了店。  還好阿爾忒彌斯很乖,任由聶言把他帶到祈福樹下。  就算再對向神明祈福的這種事不信服,被裝飾得華美絢麗的祈福樹還是吸引了阿爾忒彌斯。他站在樹下,仰頭就能看到滿樹紅金繁繁。紙帶的末梢輕飄飄的,被風一吹就會在半空中飛舞,上麵書寫的金色文字翻卷得像海洋和波濤,掩蓋白蠟樹深褐色的枝、綠色的葉和黃色的生命脈動。阿爾忒彌斯看得出神,連聶言拿著紅紙走到他旁邊都沒留意。  “看什麽呢。”聶言捏了阿爾忒彌斯的右臉,把手上的空白紅紙塞到他手上。  “樹。”阿爾忒彌斯說著,展開手上長長的紙條。  聶言還給他買了一份小罐裝的金色油墨。如果今天寫不完,還可以帶回家留個紀念。  被裝飾得輝煌燦爛的白蠟樹是人造的美景,亮閃閃的;寺廟提供的紅紙和金色油墨在製作過程大概也摻了金粉,拿在手上調整角度,可以看到藏在邊緣與表麵的金星閃閃爍爍。  阿爾忒彌斯對這些明光爍亮的東西一向情有獨鍾。他把紙條與用小小玻璃瓶裝著的油墨放在太陽底下,翻來覆去地看了會上麵的金粉。等好奇心被滿足後,他才把紙條平鋪在白蠟樹下的平台上,用精神力擰開瓶蓋,拿硬質筆沾了點墨,然後舉著筆一動不動,好似在思考什麽。  “可以寫點願望,比如‘甜食管飽’或者‘再長高’?”見他久久未動,聶言提醒道。  “不要。”  阿爾忒彌斯又想了一會,馬上把想寫的寫在紅紙上。他動筆動得很快,卻隻寫了一行就放下筆。聶言想看看這個小孩寫了什麽願望,好在以後幫他實現滿足他,結果隻看到一堆不明的字母。  ……  說實話,阿爾忒彌斯從被交給聶言照顧到現在,今天還是他第一次動筆寫字,寫出來的字卻相當好看,工整清晰漂亮。  但問題在於,他寫出來的文字在聶言認知範圍之外。以前在科研院時聶言沒少查閱外文文獻,可阿爾忒彌斯寫的與他所學的語言一個也對不上。  照顧對象智商太高也是讓聶言頭疼的一點。  寫完之後,阿爾忒彌斯蓋好筆帽。等紙上油墨幹透後,他仗著自己比較高挑的優勢,找了個紅紙比較稀疏的地方,把自己的紙條掛上去。  剛掛上去的金字紅紙隻在層層疊疊的表麵停留一會,幾秒後就隱到濃重紅色背後。  阿爾忒彌斯退後幾步回到聶言旁邊,滿意地看著自己掛上去的紙條,呼出一口氣。從白蠟樹上漏出的點點曦日沾上阿爾忒彌斯纖長的睫毛、比星空還要明亮的眼睛、精致的側臉線條,由豐茂樹冠傾瀉而下的濃影善解人意地加深阿爾忒彌斯臉五官的側影。光影配合著讓阿爾忒彌斯的容貌更加深邃漂亮,讓已經習慣阿爾忒彌斯美貌的聶言還是再次看楞了。  隻是,回過神來的聶言隱隱約約地感覺到自己的態度發生了變化。以前他會帶著讚賞的目光欣賞眼前漂亮的小少年,但現在除了欣賞,還有深思與奇異的憐愛。  站在陽光下的阿爾忒彌斯,蒼白得像半融新雪的膚色暈染上暖色,像表麵的雪終於被太陽的溫暖與熱量融化,顯露未曾被他人謀麵的柔和。  在聶言眼中,因為宜人暖陽而心情大好,又有興致拉著聶言到處走走停停參觀的阿爾忒彌斯比任何時候都可愛,更值得別人疼愛。  “阿爾。”在阿爾忒彌斯參觀得開心時,聶言反手握住他的手,拉停了他。  “嗯?”  聶言問他:“你剛才許了什麽願望?”  阿爾忒彌斯仰著頭,“不告訴你。”  “為什麽不用中文寫呢?也許幫你實現願望的看不懂?”  “不是有很多外國旅客會參觀這裏嗎?”  “沒錯。”  “他們能全部像我一樣,流利使用中文嗎?”  “不能……”  “那其中肯定有人是用其他語言書寫。既然他能實現他們的願望,怎麽就看不懂我寫的呢?”阿爾忒彌斯眨眨眼睛,不出聲笑了。笑容裏有小小的驕傲和自得。  很有道理。沒能從阿爾忒彌斯那成功套到話的聶言將鴨舌帽往下壓。眼前突然一黑讓阿爾忒彌斯沒立刻回過神,等他把帽子擺正,還沒向聶言表明不滿,聶言送開握著他的手。  阿爾忒彌斯舉起左手,看見自己手腕上被係上一條精巧的紅繩。聶言在他回神和整理帽子時幫他係上,豔紅與白皙互相襯托,相當好看惹眼。  “送給你。唔,挺漂亮的啊。”  “怎麽……為什麽?”怎麽看這條紅繩,除了裝飾就沒有用處。阿爾忒彌斯盯著手腕看了會。  聶言捏了他的臉,帶笑解釋道:“是祈福紅繩,祝你在外麵身體健康也玩得開心,願望實現。”  看著聶言帶著真誠與期盼的神情,阿爾忒彌斯把差點脫口而出的話咽回去。  如果一直有像聶言這樣願意縱容、溺愛、關心他的人在他身邊,他必不會成為包著混沌的泡泡。  但是現在,泡泡已經被點破了,他很高興自己能在這,在陽光下,在聶言的陪伴之下。  “聶言。”  “嗯?”  “謝謝你。”  聶言受寵若驚地接受阿爾忒彌斯主動的擁抱。像貓一樣給人意想不到的驚喜。他想著,過了好一會,忍不住笑了,問:“阿爾,接下來想去哪?”  “好累,不想走了。”  阿爾忒彌斯的精力也是個不定值,知道他昨天在山上玩了一整天都不累的聶言覺得他現在是嬌氣勁上來了。不過他還是遷就趴在他懷裏的少年:“那我們回去?晚上在那邊吃點自助?”  “好啊。”  2021-10-18 01:00:34第10章 10  阿爾忒彌斯再一次先於聶言醒來。他躺在床上,用目光描繪了會天花板邊緣的花紋,在短短幾秒就想起今天該做的所有事。  昨晚睡前,聶言答應過要帶他去嚐嚐附近相當有名的泡芙店,還有特大號的豐盛版巴菲。晚上要去夜市聶言說這是最能讓他盡快熟悉社會的方式。  那時捧著杯子,喝著每晚都會給他準備好的加糖溫牛奶,嚼著維生素片的阿爾忒彌斯自然是答應了。  他回憶著,翻了個身,看見隔壁床上還在閉眼睡眠的聶言的側臉。聶言的臉上有深深的側影,在阿爾忒彌斯眼中十分英挺好看。  本來打算在床上再窩一會,但一想起聶言昨天說過那家泡芙店很受歡迎,越早到,就越少人排隊,買到的泡芙越新鮮,阿爾忒彌斯唰地推開自己的被子。在“用精神力弄醒人但會造成不小的影響”和“自己過去但會有點麻煩和耗時”之間權衡利弊,阿爾忒彌斯爬上對麵的床,趴在聶言身邊柔軟的床單上。  “起來了,聶言,起來了。”  淺眠的聶言在被晃第一下就醒了。他茫然地睜開眼,首先越過阿爾忒彌斯去夠放在桌上的手表。看到熒光屏的時間後,聶言重重歎了口氣,重新躺回床上。  還有一段時間才到六點半。  昨晚晚餐上,阿爾忒彌斯對咖啡起了極大的興趣。結果可想而知,嗜甜怕苦的阿爾忒彌斯隻嚐了淺淺一口就皺著眉把那杯咖啡束之高閣。但大概人造神明的大腦在被激發潛能時順帶提高了對咖啡因的敏感度,喝進去的一點點咖啡都能讓阿爾忒彌斯睜著眼睛清醒到淩晨一點。陪著失眠小朋友深夜看電影,才睡了不到五小時就被吵醒的聶言感到微微頭痛和無奈之餘,並沒有生氣。  一是他已經經曆過一次阿爾忒彌斯早醒,對這樣的狀況早就有所準備。二是覺得大清早對阿爾忒彌斯生氣並不妥當。他還不舍得。  “怎麽起那麽早?你不困嗎?”他閉目養神,左手悄悄揉捏著旁邊少年卷曲瑩潤的發尾,問道。  “要早點才能買到最好的泡芙啊。”阿爾忒彌斯提醒道。  “現在也太早了。”現在連六點半都沒到,附近的店鋪大半都沒開。  “剛剛好。我算過了,整理要十分鍾,早餐需要四十分鍾,如果按著正常情況的移速,在路上要花費二十分鍾左右的時間。到達目的地後離開店時間還有十五分鍾……又過了兩分鍾……快點起來了,聶言!”阿爾忒彌斯挪到離聶言更近的地方,催促著。  有時候,不帶研究目光看待少年的聶言會覺得阿爾忒彌斯的思想很有趣:他能用自己強大的能力實現自己的願望,偏偏這些願望都是最簡單、最純粹的,比如買到第一個出爐的甜點。  很可愛。奇異得有趣,純粹得令人動心。  被漂亮小朋友催得產生慚愧感,聶言單手揉了揉臉,睜開眼後下意識往阿爾忒彌斯那看去。映入眼簾的是阿爾忒彌斯好看得模糊性別的臉,一雙璀璨得像融化星辰、倒映極光的銀灰色眼睛專注地注視著他。  太近了,近得能看清濃密纖長如墨色蝶翼的睫毛。那張漂亮的小臉從旁邊緩緩抬高、遠去,聶言立刻從阿爾忒彌斯的美貌衝擊中反應過來,還沒等阿爾忒彌斯轉身下床,聶言突然坐起身,雙手按著阿爾忒彌斯的臉,拇指頂在下顎骨上。  聶言的動作極快,快得連阿爾忒彌斯還沒反應過來,臉就被固定得死死的,隻能與聶言對視。按著他的手明顯用了力道,不像平時給他順毛按摩、牽手、開玩笑捏臉時的輕柔。  這下輪到阿爾忒彌斯茫然了:聶言從來沒有這麽用力對他,也沒跟他擺過這樣的臉色嚴肅得讓人不適,認真得讓令人不自在。  “阿爾,你不能就這樣接近其他人。”聶言一字一頓地說。  “為什麽?”  在阿爾忒彌斯說話時,聶言手裏像捧著一窩初生的雛鳥。  為什麽?因為阿爾忒彌斯靠近自己時完全沒有一點戒備。十足的親昵,徹底的真實。自己就開始胡亂想象,想象阿爾忒彌斯也會這樣靠近別人?萬一是預知教或者對他另有所圖的人?他在那一瞬間像沒有智商和常識一樣,忘記阿爾忒彌斯對其他人無感甚至有敵意的態度,忘記阿爾忒彌斯是多麽自信且自傲的人,還有阿爾忒彌斯手中無人能估量的強盛力量。  等到阿爾忒彌斯茫然地問出為什麽時,他的頭腦才慢慢冷靜下來,一點一點找回理智與邏輯。  他得承認,不知來源的嫉妒、強大到冷酷的保護欲、莫名的占有欲差點破壞了一切。  “不是所有人都是好人。”聶言的聲音有所緩和,“你要提防那些對你心懷不軌的人,無論是誰,你都要小心。”  阿爾忒彌斯當然知道,很多人都對他圖謀不軌。錢、名、利、科學需求,他都見識過了。他曾見過心懷不軌的預知教信徒以微笑與順從掩飾背後對他的約束與利用,見過那些圖謀不軌的人以抑製手段與言語光明正大地利用他的研究價值。  他的出生、生存、成長、轉移,都要付出代價被那些對他有所圖的人反複利用。沒有人比他更知道這點,也不會有人比他更加明白自保。他隻想好好活著,極力去接觸與接納所有新奇的事物。他不明白聶言為什麽如此大動幹戈,就為了和他說一句他早就明明白白的話。就這樣嗎?真是浪費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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