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是從一個牢籠掉到另一個牢籠。  所有讓阿爾忒彌斯爆發的契機歸根到底,總結起來就是一句話:他不願意聽從那些不把自己當人看的人,不覺得自己要為他們妥協、壓抑自己。  任何泄憤都有經過和結果。他兩次把歐洲分部研究院掀翻,讓他們知道他們自己遇到相當棘手的問題:壓抑不是最佳方案,抑製器不能過度使用。  然後他就被轉交到薛迎手中。  再然後,他被薛迎裝箱送到聶言家裏。  現在,聶言帶他來看他夢寐已久的自然的水。  *  這是離酒店不遠的一座山,海拔不高,因崎嶇地形和偏僻位置而少經人煙,又因山上成片紅楓樹和幾乎未經開采的自然環境吸引旅客登山。  紅楓樹隻有在秋季才會轉紅,夏季的山景鬱鬱青青,和別處沒有什麽不同。不過山上有一處天然形成的湖泊,十分清澈,四處風景不錯,還為遊客提供遊船租借的服務。  阿爾忒彌斯很滿意景點提供的船隻:發動機噪音小得能被山上其他聲音忽略,船艙夠寬敞,最重要的是船底幾乎一半都被替換成無堿鋁矽酸鹽玻璃,能看到水下景色又能負擔起船上遊客的重量。  從上船起,阿爾忒彌斯除了最開始幾分鍾在看四周的紅楓樹和山風,其他時間都在低頭研究從玻璃下淌過的水流。  聶言看了眼低頭不知看什麽看得聚精會神的少年。阿爾忒彌斯對湖水表現出的異於常人的興趣,聶言沒能理解,也不打擾他,隻是在煙癮上來時拿出一片口香糖慢慢地嚼著。  山上溫度比外麵低,紅楓樹也擋住部分熱量,湖上的氣溫清涼怡人。即使是旅遊淡季,這樣的景色和氣候條件也吸引了一些前來避暑的旅客。湖上除了聶言他們的船,還有零星幾條遊船。時不時兩條船會碰麵。  “阿爾。”聶言拍了阿爾忒彌斯的肩,等到後者向他投來疑惑的眼神,他才慢慢把話說完,“看什麽看得那麽出神,連有人過來都不知道。”  阿爾忒彌斯抬頭看向湖裏。一艘橙紅色的遊船剛好駛離他們,從那艘船上探出兩張年輕女孩的臉,滿含笑意地轉向後麵,看著抬起頭的阿爾忒彌斯。  隻是阿爾忒彌斯除了向她們禮貌地問了聲好,臉上的神情確實是平淡,完全不能和他觀察水時興致勃勃的神情比較。  若是其他人真的較真起來,估計會職責他目中無人。  不過還好,那兩個人估計覺得阿爾忒彌斯是與陌生人聊天的羞澀,並沒把他的冷淡放在心上,反而對他回以嫣然一笑。  坐在阿爾忒彌斯對麵的聶言目送遊船離去,但用餘光觀察阿爾忒彌斯。或許有人會認為阿爾忒彌斯平靜的表現是放不開,也會有人覺得他是傲慢,但聶言知道他這樣完全是出於對人完全沒有興趣。  這也是讓聶言那麽多天觀察得出的結果。阿爾忒彌斯對大自然,對社會規則,對人類的語言、行為準則、廚藝、曆史、文學、科學、技術、異同等等都懷有極大的興趣,卻獨獨對人類本身沒有一點感覺,甚至對聶言以外的人都有些排斥心理。不管是人群還是個人,都是如此。  有所排斥方麵,聶言能想到是過去預知教和科研院造成的後遺。但他今天突然意識到,阿爾忒彌斯前十六年裏獨自麵對人性黑暗麵的經曆還對他看待世界的目光起著巨大的負麵影響,造成阿爾忒彌斯的矛盾:他對人類無感,卻喜歡人類創造的或由人衍生的一切;而對後者喜愛至極,卻對製造它們的人類毫無觸動。  他一直都對阿爾忒彌斯抱有疼惜和憐愛,有一種強大到冷酷、無關雙方身份的保護欲。他很想把阿爾忒彌斯放在溫暖安全的地方好好養著,將對其他人暗地裏伸出利爪的野貓養成養尊處優的小貓。但現在他有了新的想法。  他希望阿爾忒彌斯能像正常人一樣生活,沒有任何人壓抑、威脅他。  等那兩個女孩遠去後,阿爾忒彌斯重新彎下腰觀察玻璃後的湖水。聶言也跟著低頭,去看下麵湯湯流水。  湖水被攪動時泛著白沫,夾雜幾根半黃的水草,能見度也不是很高。看了半天,他也沒看出這有什麽能夠吸引阿爾忒彌斯看足足一個小時。  兩人離得很近,再小的聲音傳入對方耳中都清晰無比。聶言忍不住,壓低聲音輕聲問:“這水有什麽好看的?你都看了一個小時了。”  “有啊,很好看。”  在別人看來隻是普通的、不那麽潔淨的水,阿爾忒彌斯卻能一眼望到底,聽到水流波動,感到水裏微生物的生命活動,看到湖泊裏的生態係統,想到每一塊沉石、每一立方厘米水域的具體組成成分。  聶言沒有阿爾忒彌斯這樣的身體條件,不能感他所感,也不能理解他的話,隻能接著問:“還有呢?”  “還有很多種魚。”  話音剛落,一條全身長灰白色鱗片的魚從深水裏遊上來,在距離玻璃隔層十幾厘米的地方尾巴一甩,打了個轉遊回深處,像是在同意阿爾忒彌斯所說的。  “鯽魚。”兩人都認出品種,異口同聲地說。  生物學方麵同樣難不倒阿爾忒彌斯,而且他剛才早就用精神力探明湖裏的所有生物。他很喜歡魚的柔韌與靈活,他想觀察更多。  聶言也繼續保持低頭的姿勢陪阿爾忒彌斯一起看著湖水,不過離開科研院已久的他沒有阿爾忒彌斯那麽具有研究精神,現在隻是在思考魚的食用方法。  阿爾忒彌斯在聶言家裏吃過的魚種類單一,做法也隻有煎和燙兩種。雖然阿爾忒彌斯對非蔬菜類食物很是寬容,但聶言覺得不夠。  如果要養好一隻不諳人世的小貓,那應該給他更多種體驗。  “……也許中午可以吃魚。”聶言托著下巴說,注意到阿爾忒彌斯很快抬頭看著他。  在聶言還沒反應到阿爾忒彌斯眼睛突然亮起時,又一條魚像被無形的手牽扯著,離開湖麵,落到兩人中間,亂扭亂動。魚尾把玻璃敲得啪啪作響。  ……  意圖十分明顯。  聶言無奈地看著滿臉期待的阿爾忒彌斯,板起臉說:“我又沒有帶刀,怎麽處理?”  “我可以。”阿爾忒彌斯微微舉起右手。  他既然能用精神力把滾燙的蝦完整地從殼裏剝出來,那給魚去鱗這也沒有問題。  “調味呢?沒有味道的魚不會好吃。再說山上也不讓點火,你還記得我們上來時看到那塊指示牌寫什麽嗎?”  “啊……”  願望落空後,阿爾忒彌斯將魚丟回水裏,不高興地攪動船下的湖水,把裏麵大大小小的魚弄得暈頭轉向。看著小朋友一臉沮喪的模樣,聶言覺得逗貓逗得有點過頭了,輕輕捏了捏阿爾忒彌斯的臉,重新換上溫和的神情與語氣:“好了別不高興了,下山就帶你去。”  *  聶言本來想著等到了中午,阿爾忒彌斯玩累了也餓了,他就可以帶阿爾忒彌斯下山吃魚。但他低估了早餐的效力,也低估了阿爾忒彌斯在自然環境裏的活力與好動。  直到夕陽染紅天際,阿爾忒彌斯才玩累了,拉著聶言要去聶言跟他承諾過的吃魚地方。  山下不遠處有不少餐廳。經過對比和反複篩選,聶言最終選定一家專門處理魚的餐廳。  阿爾忒彌斯本來想自己點餐,但他手指點在電子菜單時,指間碰到屏幕上一點油膩。他有潔癖,立刻收回手,皺著眉將平板推給聶言,自己抽出紙巾將被弄髒的指尖擦上好幾遍。  聶言在心裏默念“跟貓一樣愛幹淨潔癖”,手上卻很利落地勾了幾樣:鬆子桂魚、鹽烤秋刀魚、炸魚塊。還加上備注:酸甜口味重一點,油要完全瀝幹。  選的菜除了要考慮阿爾忒彌斯過於敏感的味覺和嗅覺,還要為阿爾忒彌斯不會用筷子這一點著想也為經濟著想,雖然聶言從未擔心過金錢問題,但他還不想賠償巨額的損失補償。  滑到後麵一頁,最頂端赫然寫著:生鮮金槍魚片經過嚴格處理,安全無蟲。  聶言考慮了幾秒,在後麵點了勾,選了小份的規格。阿爾忒彌斯嚐的都是熟食,也許應該讓他嚐嚐生魚片。反正如果他不喜歡,聶言也可以幫著解決。  “等等。”聶言正準備在一人份魚湯口味後麵標注“清淡”,一直撐著頭看著他點菜的阿爾忒彌斯開口阻止了他,“我要酸辣的。”  他想把平板拿過來,又想起手指剛被弄髒,改成虛指指向後麵的選項。  “你確定?你會很難受的。”就阿爾忒彌斯那味覺和嬌氣勁,連菠菜的澀味和牛奶奶腥味都很難接受,而且他還沒嚐過辣。聶言不放心。  “沒事,我就想嚐嚐。”  阿爾忒彌斯對自己沒試過的事物異常好奇,在追求體驗時會變得相當固執,很難被改變想法。聶言深諳他的性格,平時也沒少縱容他,於是將“清淡”前麵的勾去除,移動到“酸辣”前麵。  趁著阿爾忒彌斯抬頭全神貫注地去看聶言後麵牆上安裝的電視顯示屏,聶言迅速加上備注:“微辣,不能太辣。”又順手加了一瓶放糖的溫牛奶。  牛奶解辣效果比冰水強,也不會對胃造成太大傷害,以防萬一。  這家餐廳用的是人工烹飪並以此出名,但耗費時間長。不過商家還挺貼心,每麵牆上的顯示屏都會播放不同的節目,有利於顧客消遣,讓等待時間不那麽無聊。  為了避免阿爾忒彌斯的容貌帶來不必要的搭訕和麻煩,聶言選在角落位。阿爾忒彌斯能夠獨自占有他背後牆上的電視的播放什麽節目的權利,他給自己調到紀錄片頻道。  全是野外生物與自然風光的畫麵永遠最得阿爾忒彌斯的喜愛。聶言背對顯示屏,看不到後麵播放的影像,但他能看到阿爾忒彌斯現在的神情、聽到顯示屏裏傳出的聲響。  阿爾忒彌斯十指交錯疊在一起形成一張小網,墊在下巴底下托著,雙手手肘撐在桌上,津津有味地觀賞後麵的野生生物競爭、捕獵、繁衍、共生。他此時相當放鬆,手指不自覺地活動,黑白分明的眼睛隨著色塊移動而移動,悠哉悠哉的。一個沉穩的男聲突然在顯示屏裏響起,打斷原先紀錄片裏悠揚的管弦樂。  阿爾忒彌斯原本極度放鬆的身體立刻繃緊。  “怎麽了?”少年沒有回答,聶言回頭看向顯示屏,在看清屏幕上內容的瞬間就知道了為什麽:緊急插播的一條國際新聞,正中央放著一個人的正臉照。整個餐廳的顯示屏都是這張臉。  這張臉對阿爾忒彌斯、對聶言並不陌生,屬於預知教一位核心領導人。解說男聲不緊不慢,向全場顧客宣布:“跨國邪教組織人因觸犯社會安全法等多條法律,將於下月施行死刑……”  餐廳裏有人吹了聲口哨喝彩,隨即帶動其他人的情緒。室內一下子被討論、叫好充斥。聶言將注意力放回阿爾忒彌斯身上,見他對著顯示屏裏的照片發愣。  “阿爾?阿爾?”聶言湊近些,叫了幾聲,都沒得到回應,阿爾忒彌斯還是眼神縹緲地望著他身後的牆。於是他伸手,捏住少年小半張臉,修長的手指扣在兩側臉頰,掌心托住臉,像捧著什麽珍寶。這時阿爾忒彌斯才轉移視線,看向聶言。吵吵嚷嚷的餐廳仿佛隻剩下他們兩個人。  阿爾忒彌斯眨了眨眼,帶著些許不明所以的茫然。看上去莫名的乖。  “別怕,他們馬上就要死了。”聶言低聲說。  他以為阿爾忒彌斯是被那張照片勾起以前的回憶,被刺激到了。  其實阿爾忒彌斯是在想事。  即使預知教對阿爾忒彌斯隻是在貓眼前放肆的鼠類,但被牽製的十六年卻不是愉快的記憶。  現在他們就要死了,壓住他十六年的山終於坍塌為塵埃。  我知道,而且我也不怕。他還沒說出口,又聽到聶言專注地對他說:“而且以後沒人會傷害你……”  “那不一定。”  聶言繼續說:“你在我這,我會保護你。”  “我不需要別人保護。”他輕輕踢了聶言右小腿一腳,看著對麵的人露出一臉無奈的神情,“無論是科研院還是其他人,我都不需要。”  這小朋友的自信有時很是嗆人,讓人哭笑不得,但畢竟他有絕對的力量資本。但這也沒有影響聶言過剩的保護欲。聶言瞥見向他們走來的白色身影,輕咳了一聲,“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很厲害。把手收回去,別燙到了。”  先端上來的是鬆子桂魚和炸魚塊,大概是剛做好就送過來,都還熱氣騰騰,鬆子桂魚身上澆的橘紅醬汁還吱吱作響。  “想先吃什麽?”  阿爾忒彌斯隻能用刀叉,聶言怕他不方便,索性自己動手夾給他。  男孩子示意那盤炸得金黃的魚塊。待嚐過一塊後,阿爾忒彌斯沒再碰小竹籃裏的魚。  “嗯……沒有你做的好吃。”  養嬌氣了。  不過鬆子桂魚倒是很受阿爾忒彌斯喜歡。他還是小孩子,又有歐洲人自帶對甜食的喜愛,大半的魚都被聶言喂給了他。生魚片意外地沒有被排斥。焦香、外脆裏嫩的鹽烤秋刀魚他也喜歡。他將聶言仔細去掉大小魚刺後夾給他的秋刀魚肉用餐叉放進口中,咽下去之後,咬著叉子頭,看著聶言。  “……”今天阿爾忒彌斯看自己的意圖都過於明顯,聶言再給他夾了一塊,歎氣道:“我知道了,回家就給你做。”  穿著白色製服的服務員最後送上魚湯,將漂著紅色的那份放在阿爾忒彌斯麵前,還加上一瓶溫牛奶。阿爾忒彌斯聽從聶言說的“不能喝上麵的油”,將湯表麵的紅油撥開,舀進嘴裏第一口,沒過兩秒,他劇烈地咳嗽起來。  無論多麽微弱的辣,對他的味覺來說,不亞於引爆一顆炸彈。  預料到他現在的反應的聶言還是感到頭痛,將手邊的牛奶遞給他。  “被辣成這樣,還想喝嗎?”遞了紙巾,等阿爾忒彌斯呼吸平順,聶言問。  少年被折騰得不輕,眼角一片紅暈,還掛著被嗆出來的淚水,在展開的紙巾後有氣無力地回答:“喝。”  “就算身體受不了?”  “嗯,所有都想嚐一下嘛。”  連冷汗都出來都阿爾忒彌斯分出一點力氣,對聶言笑了一下。  那有點虛弱的漂亮笑容讓聶言又重新認識這位年輕的人造神明。他本以為阿爾忒彌斯的嚐試萬物隻是好奇心過度,抑或是對前十六年缺失的人生的彌補;如今他卻發現阿爾忒彌斯深藏的偏執和不顧一切,假如遇到極端,目的與現實違背,阿爾忒彌斯甚至會連自己都不理會。  這樣的人天生就不應該被關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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