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名揚話音剛落,周達非感到自己成為了全桌視線的焦點。 他要是在這個時候講一部夏儒森的電影,那場麵可就真是姹紫嫣紅的好看了。 他跟裴延當中一定有一個人會弄死另一個人。 可周達非在藝術麵前一向坦誠。他沒猶豫一會兒就說出了真實的答案,“《十誡》。” “十誡?”燕名揚被觸及了知識盲區,“這是部電影嗎?不是聖經裏的東西?” “有這部電影。”夏儒森眼神深邃。 周達非心跳猛地一下快了起來,跟崇敬的泰鬥談論有共鳴的電影是所有人都無法平靜的事情。 “1956年美國人戴米爾導演的。”夏儒森說話不疾不徐,甚至還看了周達非一會兒,像是對他有輕微地改觀,“講的是摩西一生的故事,從出生一直到出埃及。這部電影還獲得過奧斯卡最佳視覺獎。” “哦…”燕名揚若有所思,“夏導果然是厲害啊,連比我爸媽年紀還大的電影都知道。” “……” 很奇怪的是,裴延此刻竟一反常態地保持了安靜,沒說話也沒陰陽怪氣。 場麵漸漸暖了起來,在別人談論這部《十誡》時,周達非懂事地不多話,隻配合地笑了下。 但他的心跳卻在短暫的增速後回歸了平靜。 夏儒森知識淵博,可他所講的《十誡》,並不是周達非喜歡的那部電影。 它們隻是同名而已。 中午這頓飯吃的時間不長。燕名揚說由於大家下午都還要繼續工作,就不開酒了,還特意強調絕不是自己摳門兒。 夏儒森像個被逼良為娼的,一頓飯吃完後就帶著自己的人匆匆告辭了,說是下午戲份還很吃重。 燕名揚不是個會為難人的,擺擺手就讓他們走了。 楊天小聲問周達非,“待會兒我們肯定是回劇組,你下午是?” “我回別墅。”周達非想都沒想,“我可不想再到劇組像個吉祥物似的,被全片場圍觀。” 裴延和燕名揚似乎還有些正事要談。楊天帶著周達非先走了,說是把他送回別墅再去片場。一同告辭的還有沈醉,燕名揚直到此時才對沈醉表現出了些不一樣的地方,說了句有事兒記得找他。 楊天還在裏麵與燕名揚商業告別,順帶囑咐裴延克製脾氣,而周達非已經先出了酒店,站在路口等車來接。 他對於離開這個飯局十分迫切。 不僅是因為裴延,他對於燕名揚這個人……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 送沈醉的車已經停在門口,沈醉走後過了會兒,李秘書才開著車出現。 周達非也不急,他還得等楊天一起。 李秘書的神情欲言又止,周達非知道他可能是看見了今天中午在《春棲》劇組門前的“車震”奇觀。 隻是如今的周達非早已沒皮沒臉,他一身的傲骨都快被裴延打磨成玩具了。 楊天沒一會兒也出來了,他上車把門拉上,說裴延與燕名揚還有事要談,讓李秘書先送周達非回去,再送自己去片場,最後聽裴延的吩咐來這兒接人。 交代完李秘書,楊天又衝周達非看了幾秒,像是有話要說。 周達非對楊天始終是很尊敬的,不會耍半分脾氣,“楊指導,怎麽了?” “你今天在飯桌上說的話是認真的嗎?”楊天問,“關於要做電影。” “當然。”周達非說。 “那你就要聽裴延的話。”楊天說了句周達非完全沒料到的,“他讓你坐哪兒你就坐哪兒,他讓你幹嘛你幹嘛。” 周達非一時有些愣。 “因為裴延才是導演。”楊天難得嚴肅一回,“我攝影組不是,燈光組不是,錄音組不是,剪輯組也不是,隻有裴延是。” “你應該知道導演不是劇組各部門工作的簡單相加,而是一個整體的協調和安排,對專業能力的要求極高。裴延可能不是你想成為的那類導演,但他才是導演,隻有他才能把你教成一個真正的導演。” 燕名揚與裴延也沒多少大事要談,說到底還是替前一個被裴延踢出去的投資商來當說客。 燕名揚說那家公司是自己的老東家,老總對自己有栽培之恩,他抹不下情分,希望裴延能給他個麵子。 裴延卻是從來都不知道麵子為何物的。 “那個李總是哪兒來的?”裴延夾起一根煙。 “一個關係戶,”燕名揚笑笑,很上道地幫裴延點上,“已經處理過了。這事兒...要不就算了唄。” “誰惹的我讓誰來,”裴延眼神陰陰的,說話一股子嘲諷,“上次那個李總可是把你小師弟灌得吐了一個晚上呢。” “.........” 燕名揚意味深長,“這麽在乎。以前從沒見裴導帶人進過片場啊?” “那你現在見到了。”裴延利落地彈了下煙灰,說話毫不留情。 窗外有麻雀嘰嘰喳喳。裴延不自覺看了眼,在心裏走神,我很在乎周達非嗎? 午宴耽誤了些時間。裴延下午到片場開工比平常晚了些,拍完通告單上排著的戲份已經是晚上八點了。 楊天問裴延要不要在片場吃完再回去。裴延一個下午都在抽煙,煙灰缸裏積了厚厚一層灰。他把還剩三分之一的煙頭按滅扔進缸裏,隨意道,“不了。” “急著回去找周達非?”楊天認識裴延多年,對他的心思看得明白。 裴延沒說話,拎起掛在椅背上的風衣穿上。 “你可不能再像中午似的了。”楊天說。 “我中午怎麽他了。”裴延眉間不耐,提起這個就來氣。 周達非捅這麽大個簍子,把他的臉在夏儒森那裏丟盡了。結果他質問周達非的話隻來得及說兩三句,剩下的全是周達非對他又踹又罵,還非要在車裏四處找扣子。 “你怎麽了你自己清楚。”楊天也懶得跟裴延細細掰扯,“今天中午周達非跟我出來的時候好好的,還會很小心地問我你是不是跟夏儒森關係不好。” “結果跟你在車裏呆了沒一會兒,出來就又倔又喪。”楊天對裴延的性格一清二楚,“肯定是你拿人家撒氣了吧。” 裴延卻沒跟楊天鬥嘴。他看起來像是有心事,眸光沉沉的,好半天才不清不楚地嗯了一聲。 周達非今天自中午回別墅後,便一直呆在影音室。他調出了夏儒森的電影,不知是何心態,一部接一部地看。 在夏儒森的鏡頭下,沈醉靈動,劉珩朝氣,丁寅質樸,各有各的迷人,與裴延批量生產的“霍離畢佳佳型”無靈魂演戲截然不同。 可即使是這樣的夏儒森,提起十誡想起的都竟是另一部電影。 在長期壓抑、夢想無望的幾個月後,今天的周達非有種濾鏡碎了的破滅感。他稱不上難過或是憤懣,但情緒多多少少有些失望,還有一種很不講道理的孤獨。 大多數人在外拚搏時遭遇挫折,崩潰後的第一情緒都是想家。可周達非是不會的,他的家從來都不是庇護的港灣、情感的依托,而是他此生最想逃離的地方。 周達非自幼獨立而叛逆,他也沒有什麽別的真正親密的、能夠帶來慰藉的人或是環境,他隻能蜷縮起來,自己抱著自己舔舐傷口。 銀幕上一部電影結束,片尾放完後自動切入了列表裏排隊等著的下一部電影。 正是沈醉的處女作,周達非心目中夏儒森封神的電影。它的故事關於一個小鎮上三個一起長大的男孩子,在一個炎熱得能讓觀眾幻覺出汗的夏季。 影片從第一個鏡頭就奠定了悲劇的結尾,過程卻在不斷呈現似火驕陽下樂觀、無畏、單純的反抗與拚搏,充斥著青春期荷爾蒙躁動下的不計後果與大膽張揚。 周達非永遠都記得中學時期他逃課出去看這部上座者寥寥的電影,在本就人丁稀落的工作日下午場,獨自坐在空蕩而黑暗的影廳中央,鼻子像失靈了一樣發著酸。 他與這部電影的共情是前所未有的。 周達非一個人靜靜地呆在裴延的影音室裏,把第一排的椅子當成靠背,盤腿坐在地上。 電影進展到從小受人欺負的沈醉體育課獨自呆在教室裏寫作業,而他暗戀卻一句話沒說過的鄰家女神恰從廊下走過。 前方傳來一聲明顯清脆的開門聲。周達非皺了皺眉,他印象中這段裏沒有開門的情節。 周達非稍稍坐直了些,微微眯起了眼睛,卻見銀幕的左下方出現了一道人形剪影,漆黑而利落,很有極簡的美感。 那個人影以一種流暢而恰當的速率,向上、向右擴大,迎著他而來。 周達非一抬頭,看見裴延正站在他麵前不遠處,麵無表情。 -------------------- 兩部《十誡》電影均為影史經典,隻是風格內容不同,不存在拉踩。第30章 人性的光輝 周達非沒有忘記自己還處在跟裴延的“賭氣”中,何況他本來心情就不好。 “你能讓讓嗎,”周達非的目光重新投向銀幕,“擋著我看電影了。” 出乎周達非意料的是,他在裴延的影音室裏看夏儒森的電影,裴延發現後卻並沒有發火,一丁點兒也無中午的瘋狗亂咬之勢。 裴延沒說話,平靜地走到周達非身後的沙發椅上坐下,兩條長腿一左一右在周達非兩側隨意伸著,竟是副要一起看的樣子。 顧拜旦說體育是和平,周達非覺得電影也是。 他等了幾分鍾,裴延都還是一言不發。周達非遂決定自己也不要開口,先看完眼前這部電影再說。 就這樣,裴延和周達非在黑暗中一上一下看完了這部夏儒森的電影,偌大一個影廳隻有投影儀高高在上打向銀幕的光,分毫不會賞賜給觀眾。 影片播至片尾的演職員表,這種大部分觀眾都會跳過的片段,周達非卻秉持著極高的尊重認真看完,沒有絲毫的不耐煩。 一串長長長長長的名單結束,最後是五個極有分量的大字:導演 夏儒森。 還有一行後來加上去的小字:「本片為第27屆銀雲獎最佳導演得獎片」 周達非不自覺地深吸了口氣。 “十誡裏,你最喜歡哪一部?”裴延的聲音猝不及防在周達非頭頂響起。 此時電影已完全結束,投影儀灑下的隻有一束單調質樸的白光。 周達非猛的回過頭去。他不可置信,抬眸對上裴延居高臨下的淡定目光。 裴延問的是哪一部而不是哪一篇,說明他問的不是聖經裏的十篇故事而是那個分成了十部的電影。 這也同時說明,裴延知道他喜歡的不是夏儒森說的《十誡》,而是另一個。 基耶斯洛夫斯基,自編自導了十個故事,以極端困境挑戰上帝十誡,探討永恒的人性與道德難題。 藝術上的精神契合是最高階的,能消弭幾乎所有隔閡。周達非霎時忘了自己還在跟裴延賭氣,他動了動嘴唇,輕聲道,“第一部。” “第一部。”裴延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巴伯的死你很難接受吧。” “對。”周達非倒吸了口氣,呼吸都在發抖,“我永遠都記得看到這個情節時,我仿佛心髒被生生挖出去一塊。” “你想過原因嗎?”裴延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