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述涼涼地笑了一聲,“竟要你舍了自家的家業來護著我?”  謝洛生心裏發酸,卻也有幾分不高興,他摸黑緊緊抓住容述的手,說:“容述,在我心裏,沒什麽比你更重要。”  “你當初說隻要你活著,就會護著我,”謝洛生道,“這話也是我想對你說的,我活一日,就會護你一日,不要說隻是舍棄一個廠子,就是這條命,我也是舍得的。”  “我愛你。”謝洛生輕聲說。  容述沉默了下來,謝洛生道:“容述,我愛你,想護著你的心思,不會比你少一分。我知道你本事大,或許有別的法子,可我見不得你受委屈,一點都見不得。”  容述一顆心都被他那些話砸軟了,心都隱隱做疼,他閉了閉眼,伸手將謝洛生緊緊地擁入懷中,箍著他的腰,恨不得將人嵌入自己的血肉裏。二人胸膛相貼,心跳聲在黑暗裏越發清晰,震得謝洛生心裏酸酸軟軟的,輕輕蹭了蹭容述的臉頰。容述吻他的額頭,眼睛,輕歎道:“我有些後悔了。”  謝洛生:“嗯?”  容述道:“我該再狠狠心,將你送出滬城。”  謝洛生笑了,湊過去親容述的唇角,道:“晚啦,容叔叔。”  長夜寂靜,一場冬雪悄無聲息地落了下來,這是今年滬城冬天的第一場雪。小雪,無根浮萍似的,如飛絮,洋洋灑灑地潛入滬城。  幾記重重的敲門聲打碎了冬夜的靜謐,敲得急,一下連著一下,容林匆匆來看了門,是容家手底下的人,叫容四。  容四臉色發白,急道:“出事了,我要見先生。”  容林眉毛也皺了起來,當即讓開路,二人朝裏走了幾步,就見容述披著衣服站在樓上,看著他們,臉色難看。  容四是他派去暗中守著薛明汝的人。  容四從懷裏掏出一封信,信上帶血,他小聲道:“先生,薛先生……死了。”第76章   “我們今晚守在薛先生家門口,突然聽到了一聲槍響,”容四垂著頭,手中的信放在了桌上,卻沒有人動。  容四說:“我和老七馬上衝進去,剛進去的時候,就看到薛先生站在窗戶邊……接著,又是一聲槍響……等我們到時,薛先生……薛先生已經死了。”  屋子裏透著死一般的寂靜,容述一言不發,盯著桌上帶血的信封。過了許久,容述才開了口,“沒有別人?”  容四道:“沒有。”  “今天薛先生去了醫院,在醫院裏待了三個小時,”容四小心翼翼地說,“他出來時還將薛太太帶出來了,薛先生開著車在貝當路轉了許久,當時天黑了,薛先生有意甩開我們……等我們再找到薛先生的時候,隻見薛先生,不見薛太太了。”  容述霍然看向容四,冷冷道:“當時為什麽不報?我讓你跟著鳳卿,有任何情況都來報我,為什麽不報!”  容四顫了顫,膝蓋一沉跪了下去,“薛先生說,他隻是送薛太太回宋家去住,不用……”  他再說不下去,容述剛想發怒,手背一暖,謝洛生抓住了他的手,容述閉了閉眼,暴躁的情緒堪堪壓了下去。  容述道:“滾!”  信上的血跡已經幹了,不消多想,一定是薛明汝的血。容述看著那封信,手中如有千鈞,熟悉的“毓青親啟”幾個大字龍鳳鳳舞,是薛明汝的筆跡。  這封信,是薛明汝留給他的。  容述手指攥成拳,克製地坐了半晌,才伸手將那封信拿在了手中。牛皮信封,封了漆,容述打開抽出那兩張薄薄的信紙時,呼吸都窒了窒,腦子裏嗡嗡作響,幾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信紙薄,黑色的鋼筆字跡清雋有力,墨水洇透紙背。  容述沉默地展開了信。  毓青:  見字如晤。  當你收到打開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死了,不必悲傷,這是我的命,也是我思前想後,能夠為自己找到的最好的結局。時也命也,非你我之力所能改。  其實這個結局,早在我選擇留在滬城時,就已經預料到了。隻內心猶存僥幸,能活到今日,已算是我偷來的時光了。唯一的遺憾,就是不能陪著舒婉走下去,不能親眼看著我的孩子來到這個世界上了。  此乃我之大恨,念念不忘,臨死心亦不能安。  日本人這些時日一直步步緊逼,在薛家時,薛明誌提及舒婉母子時,我就知道,懸在我頭上的利劍終於落下。毓青,如果時光倒退,我不曾和舒婉相遇,我一定會選擇變節。商人重利,我向來惜命,聲名於我,實在微不足道。可如今日本人殺我嶽父,我若降,又有何麵目去見舒婉,見我們未出世的孩子?我更不能讓我的孩子,在一出世,就成為漢奸的孩子,背上一生的恥辱。死非我所願,可卑躬屈膝,奴顏媚日,亦非我所願。  也罷,人生之事從來難兩全。  滬城淪陷多日,我之所見山河破碎,滿目瘡痍,舉世皆如熔爐。我輾轉反側,夜不能寐,恍惚間,想,這便是我的孩子將要來到的世界嗎?  降生於斯,他當真能幸福嗎?他當真願意來到這樣支離破碎,充斥著戰亂貧窮的國家嗎?  我不敢多想。這麽多年我忝居高位,卻從未認真地看一眼這個國家,看一眼我們生活的這片土地,屍位素餐,庸碌度日。  如今幡然醒悟,為時卻已經晚了。  毓青,前人道今日之中國,無地無時不可以死。一想到舒婉和這個孩子將要獨自麵對這個世界的豺狼虎豹,魑魅魍魎,我之心痛如刀絞,實難言喻。  三言兩語,不足以道盡心中千頭萬緒。毓青,你是我生平唯一摯友,我隻能將舒婉母子托付給你,企望你多加照顧。至於這個孩子,不論男女,都叫平安吧,不求顯貴聞達,但求平平安安。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毓青,珍重。  鳳卿絕筆  謝洛生在一旁看完了信的內容,眼睛微紅,下意識地望向容述,容述攥著那封信,垂著眼睛,下頜緊繃,仿佛壓抑到了極致一般。  “容叔叔……”謝洛生低聲叫他。  容述捏緊了信紙,啞聲道:“鳳卿是被逼死的……他是被逼無奈,才選擇我應該早些發現他的處境,我要是思慮再周全一些……”  那幾個字堵在嗓子眼,如何也說不出,容述狠狠一拳砸在桌上,謝洛生心顫了一下,抓住容述的手臂。言語太蒼白無力,他不知如何安慰容述,徒然地抱住容述,不斷地撫著他的後背,低聲說:“容叔叔,這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  容述被滿腔的憤怒無力擊得潰不成軍,他要是多為薛明汝想一分……可旋即,他卻想,便是想了又有什麽用?  他攔不住日本人侵占滬城,不能改變如今的時局這也是薛明汝為什麽不同他提及自己的處境,而安靜赴死。愈是明白愈是無法接受,容述胸膛劇烈起伏著,眼睛都泛起了一層紅,他滿腦子都是薛明汝舉槍自戕的模樣,太陽穴都隱隱作痛。  “舒婉……”容述喃喃道,他怔怔地看著手中的信,“還有舒婉”  謝洛生心中大慟,不敢想要是宋舒婉知道薛明汝的死訊會發生什麽。  容述將信紙翻來覆去看了兩遍,想起什麽,倏然起了身,腳下都有幾分亂,在架上取下一盞油燈。他拿著打火機打了兩下,可不知怎的,怎麽都打不出火,他幾乎要將手中打火機砸出去。陡然,謝洛生伸手截過了他手中的打火機,穩著發顫的手,點燃了燈芯。  容述沉默地看著謝洛生,無端的,心都變得平緩了幾分,他將信紙靠近燈芯,信紙一角浮現了幾個淺淺的字,是一行地址。  薛明汝行事謹慎,這是他的習慣。  容述看著謝洛生,剛想說話,謝洛生已經開了口:“容叔叔,我陪你一起去。”  容述看了他片刻,沒說話,牽著他的手就往外走去。  秦忠開車,二人一路疾行,直往貝當路而去。  薛明汝所指的地址是一幢小公寓,二人到時,門竟開著,屋子裏亮著燈,宋舒婉靜靜地坐在沙發上,不知坐了多久,旁邊是幾個照顧她的下人,無不心驚膽戰,麵容倉惶。  宋舒婉臉色蒼白,神情有些恍惚,容述和謝洛生腳步頓了頓,幾人沉默地對望著。宋舒婉勉強一笑,眼淚卻倏然落了下來,輕聲說:“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薛明汝回來了,可他說他這幾日忙,要過兩天才回來……我夢見了他……”  “他就站在門邊看著我,”宋舒婉眼中含淚,自言自語道,“我讓他上床來,外麵冷,他不動,就那麽深深地看著我……”  她扶著肚子,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薛明汝騙我,他騙我……”  有人驚叫了聲,“太太!”  宋舒婉已經站不住,整個人都倒了下去,方見白色睡裙上已經洇開了血跡。第77章   冬天夜長,寒意凜冽,高遠的蒼穹簌簌地飄著雪。  宋舒婉受了刺激,已經見了紅,仿佛是肚子裏的孩子迫不及待地要出來了。貝當路這間屋子赫然是薛明汝早早便準備好的,伺候的下人,經驗老到的穩婆。  謝洛生到底是醫生,心細,臨行前就擔心宋舒婉受不住刺激,著意備了一個醫藥箱。秦忠將醫藥箱拿上來時,他拎著藥箱往裏走,容述抓住謝洛生的手,目光沉沉的,夾雜著隱痛,“舒婉母子……不能有事。”  謝洛生是外科醫生,沒有經過這樣的場麵,又年輕,心中也有些發慌,聞言定定地看著容述,輕聲道:“不會有事的。”  二人對視了須臾,容述鬆開了手。  薛明汝的死訊對宋舒婉打擊大,她昏昏沉沉,看得穩婆都臉色發白,謝洛生目光一轉,看到了床頭的照片,是宋舒婉同薛明汝的。謝洛生拿過相框,低聲叫宋舒婉,“薛太太。”  宋舒婉眼睫毛顫了顫,目光虛虛的,仿佛落不著實處。謝洛生心頭發酸,將相框伸到宋舒婉麵前。宋舒婉怔怔地望著,眼淚滑落,伸出手摩挲著相框,謝洛生沉聲道:“薛太太,薛先生是為了保全你們母子,請你一定要堅強,你要是帶著這個孩子去見薛先生,他的死就沒有意義了。”  宋舒婉用力攥著相框,泣不成聲。  這一夜仿佛格外漫長,宋舒婉咬著參片,滿頭大汗,手中卻仍死死地抓著那個相框,仿佛要抓住這個冰冷世界裏的唯一一點慰藉。滿屋子都是血腥氣,下人端著血水進出,容述站在房外,隻覺得前所未有的無力鋪天蓋地,刹那間,他好像又回到了兒時看著母親一日又一日的虛弱下去,臨了病骨支離,風一吹,好像就要逝去了。  容述什麽都做不到,也留不住。  容述性子淡漠,自小到大,身邊摯友不過一個薛明汝。薛明汝聰明,處事有分寸,時間長了,二人相熟,便是後來薛明汝對宋舒婉一見鍾情,容述也從旁幫了一把。幾人走得近,交情頗深。  如今薛明汝自殺,宋舒婉也生死一線,容述聽著屋子裏宋舒婉的叫聲,手指尖都有些發涼。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嬰兒啼哭驟然響起,容述恍了恍神,整個人一下子站直了,直勾勾地盯著房門,抬長腿就往裏走。旋即,他腳步頓了頓,在門邊站了片刻,才看見謝洛生推開門走了出來。  二人打了個照麵。  謝洛生看著容述,眉宇之間有些疲憊,說:“母子平安。”  容述點了點頭,麵色平靜,“我去看看。”  謝洛生:“好。”  容述進去時,裏頭的人已經收拾妥當了,孩子洗幹淨了,裹在繈褓裏。容述看著昏睡的宋舒婉,目光落在她攥著相框的手,謝洛生壓低聲音道:“拿得太緊,抽不出來。”  容述說:“由她吧。”  他轉頭去看穩婆抱著的孩子,所幸孩子足月了,皺巴巴嫩生生的,閉著眼睛,看不出像薛明汝還是宋舒婉。容述第一次看這麽小的孩子,心想,這是薛明汝的孩子,是薛明汝寧可死,也要他活得清清白白,幹幹淨淨的孩子。  穩婆在一旁道:“孩子很漂亮呢。”  容述沒說話,窗外雪還未停,卻已經見了晨光。  天亮了。  容述和謝洛生一夜未睡,他讓謝洛生回去休息,獨自去了薛家。  謝洛生本想跟著,容述沒有答應,隻好作罷。  薛明汝是在薛家舉槍自殺的,容七已經將他的遺體收拾幹淨了,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若非麵色透著死氣,太陽穴裏兩個血窟窿,簡直就像是睡著了。  容述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薛明汝,說:“舒婉生了。”  “是個兒子,母子平安。”  “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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