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述道:“休息一會兒吧。”  薛明汝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他摘了眼鏡,揉著酸澀的眼睛,二人都坐在病房外,廊道上靜悄悄的。  薛明汝說:“毓青,滬城守不住了。”  容述看著薛明汝,薛明汝極重儀表,向來一絲不苟,如今頭發亂糟糟的,下頜生了青茬,掩不住的疲憊。薛明汝說:“我們已經收到了上麵的命令,三天後所有部隊都撤出滬城。”  容述臉色微變。  薛明汝說:“不但部隊會走,我也收到了去江城的調令。”  容述揉了揉眉心,道:“你有什麽打算?”  薛明汝坐直了身,搖搖頭,道:“不走,舒婉這個樣子,根本經不起任何顛簸。”  容述心中了然。  二人心情都沉重,半晌,容述說:“我在法租界內有一處房子,等舒婉出院,你們搬過去住吧。”  薛明汝到底是軍政部的人,身份敏感,難免會日本人盯上。薛明汝知道容述的意思,一旦滬城淪陷,恐怕隻有租借內,日本人才可能會忌憚一二。他嗯了聲,怔怔地盯著病房的窗戶,滿心茫然。  十一月上旬,滬城淪陷。  淪陷那日,謝洛生和容述都沉默地坐在容公館內,天陰陰的,濃雲翻滾,秋風已經帶了幾分寒意,敲擊著不住作響的門窗。不知怎的,謝洛生想起去年他剛踏上滬城的碼頭,也是在這個時候,碼頭上熙熙攘攘,人潮攢動,好不熱鬧。他坐在容家的車上,隔著窗,望著繁華的滬城街道,心裏有些茫然忐忑,又有幾分剛回國的興奮和期待。  不過短短的一年。  分明寒冬還未至,謝洛生卻覺得心頭發涼,下意識地挨近了容述。容述若有所覺,抬手將謝洛生抱在了自己腿上,摟著他的腰,二人麵對麵,容述輕輕撫著他的後背,道:“別怕。”  謝洛生心想,還好還有容述在。  他摟住容述的脖頸,低聲說:“容叔叔在,我不怕。”  容述笑了下,二人都沒有再說話,安靜地坐著,仿佛方寸之內,是這即將到來的凜冬唯一的庇護之所。  滬城徹底成了一座孤城。  人活著,日子總是要過的。  滬城已經沒有了終日的轟炸炮彈聲,卻仿佛被按下了消音鍵,靜悄悄的,街道上行人寥寥,每一個走上街道的人都麵帶驚恐,腳下走得快,步履也堪堪踩著,好像不知道從哪裏就會有一把刺刀捅入他們的身體,還不時望一眼天空,生怕又落下一顆炸彈。  滬城南市離交戰區最近,整片南市房屋幾乎都被毀了,沿江一帶經火焚了三天三夜。容家有產業在南市,容述去過一回,回來時變得越發沉默。  容述鮮少走出容公館,隻偶爾會和薛明汝通電話。宋舒婉已經脫離了危險,在醫院養胎。這一日,二人就著公司的事情聊了許久,薛明汝和容述相交多年,也同容述合作置辦了產業,如今容家公司遷入內地的遷入內地,毀的毀,留在滬城的,竟隻剩了兩個廠子。  電話將掛,薛明汝突然說:“毓青,張成宴死了。”  容述愣了下。  薛明汝說:“他不肯撤離,還去了前線,就在滬城淪陷的前幾天。”  “後來死在了鬆江,屍體被衝到了岸邊,已經不成樣子了,要不是剛好有人認得他身上的懷表,隻怕”  薛明汝頓了頓,容述沒什麽起伏地說:“知道了。”第73章   張成宴的死並沒有激起多大的水花,滬城死的人太多了,謝洛生是後來見張家辦白事,一聽才曉得的。他愣了愣神,沒想到張成宴竟然死了,更沒想到,他死在了戰場。  滬城亂了許久,即便是租界內,隨處可見都是難民,他們麵黃肌瘦,滿身疲憊,拖家帶口,更是滋生了許多燒殺搶掠,賣妻鬻子的慘案。那是謝洛生這輩子都不願再回想的事。直到過了半個月,飽經戰火的滬城才堪堪變得平穩。  人隻要還有一口氣,就要活下去,苟延殘喘,竭盡全力。  宋老也死了。  他是在滬城淪陷的第三天去的,聽聞滬城淪陷,一口氣沒上來,直接倒在了病床上,死不瞑目。大抵是見了太多的生死,謝洛生聽說時,心中生出幾分惻然,還有些麻木的悲痛。他同容述一道去宋家吊唁,如今宋家隻剩了一個宋瑤,她年紀輕,轉眼間父親去世,家國離亂,整個人瘦得不像樣。  容述上香鞠了躬,目光沉沉地看著靈堂上擺著的遺相,堂上的宋老麵容帶笑,尤見生前模樣。人走茶涼,偌大靈堂來祭奠者寥寥無幾,世道太亂了,人人自顧不暇,哪管別家生死。  謝洛生今日也穿了一身黑,看著宋瑤,輕聲說:“宋小姐,節哀。”  宋瑤一雙眼睛紅腫,聞言勉強地笑了笑,看向容述,叫了聲“容大哥”,眼淚刷的就掉了下來。  容述看了眼宋瑤身旁的丫鬟,她一個激靈,小心翼翼地遞上了手帕給宋瑤擦眼淚。過了片刻,宋瑤的情緒才緩了過來,容述開口道:“瑤瑤,人死不能複生。”  宋瑤哽咽道:“我知道,我隻是……沒想到爸爸他會就這麽走了。”  說著,宋瑤泣不成聲。  容述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道:“再哭眼睛就壞了,宋叔最心疼你,肯定見不得你這樣糟蹋自己的身體。”  宋瑤嗚咽難言,失怙的小獸也似,隱忍著悲痛和絕望,她胡亂地擦去了臉上的眼淚,啞聲道:“我不哭,不哭……”  幾人靜了須臾,容述道:“現在滬城危險,你一個女孩兒,搬入租界吧。”  宋瑤抬頭望著父親的遺相,搖了搖頭,道:“我哪兒都不去,就待在家裏。”  容述循著她的目光看向宋老遺相,宋老除了宋瑤,還有三個兒子,底下還有兩個姨太太。自宋老住院,宋家紛爭不休,後來滬城要淪陷,姨太太和兒子都收拾了細軟逃出了滬城。如今宋老去了,隻消緩過戰亂,宋家一定會成為眾矢之的在這滿世界的豺狼虎豹麵前,宋瑤根本守不住宋家。  宋瑤說:“容大哥,你的好意我心領了。這是我爸爸守了一輩子的宋家,我不能讓它就這麽沒了。我爸爸不在,不代表我宋家人都死了,”她咬著牙,眼裏露出幾分凶狠堅決,說,“我是宋家的小姐,隻要我還在這兒,我還活著,宋家就絕不了。”  容述沉默須臾,道:“有需要幫忙的,讓人來容公館找我。”  宋瑤點了點頭,說:“謝謝容大哥。”  二人走出宋公館,謝洛生回頭看了眼,輕輕歎了聲,“宋小姐以後的路,怕是很難走。”  容述牽著謝洛生的手,語氣平淡,道:“這是她選擇的路。”  “我記得第一次見宋小姐的時候,她站在人群裏,一看就是不諳世事的姑娘,天真爛漫,明媚聰慧。”謝洛生有些悵然若失,“如今她也長大了。”  容述沒有說話,隻捏了捏謝洛生的手心。  長大的豈止是一個宋瑤。  時局不由人,所有人都隻能被推著往前走。  丁默山死時,滬城商會本就瀕臨分崩離析,又經了一場戰火,商會內的商賈死的死,逃的逃,即便是活著的,各家產業毀了的不知有多少,整個滬城商會已經形同虛設。  容述無心再理會滬城商會,容家在這場戰爭中損失極大,即便他和薛明汝早早便將企業遷入內地,可滬城到底是容家的根基所在,這一場戰火,容家在南市的工廠幾乎被毀盡,一應殘局都需要容述收場。  時間轉瞬即逝,這半個月裏,日軍堂而皇之地駐入了滬城,滬城之外,戰火不休,屠殺慘案震驚寰宇,寒風席卷而過的滬城,陰雲籠罩,空氣裏都仿佛彌漫著血腥氣,讓人窒息。  十二月的時候,李家投靠了日本人,不但李家投敵,就連薛家也投了敵,借著日本人的勢,成了日軍的走狗。  電話裏薛明汝的聲音疲憊,帶了幾分沙啞,道:“是薛明誌的意思,薛明誌和李家早就沆瀣一氣,老爺子現在已經老糊塗了。”  薛明汝說:“我已經把我媽帶出了薛家,從今往後,我和薛家一刀兩斷,再沒有關係。”  容述道:“斷了也好。”  薛明汝沉沉的嗯了聲,話筒裏許久沒有聲音,隻有斷斷續續的電流。過了一會,薛明汝又道:“我記得你曾經說過,當時襲擊你和謝洛生的人的刀法,像是武士刀法。”  容述:“嗯。”  薛明汝罵了聲,“媽的。”  容述淡淡道:“我一直想不明白當時會長競選,幾個向來保持中立的商賈為什麽都倒向了李耀澤,就連梁家就選擇了他,看來那時日本人的手就已經伸到了商會。”  容述突然想起了當初去喜悅樓找他的日本人,眼眸微沉。  薛明汝道:“丁會長的車在家門口爆炸,我懷疑就是他們的手筆。”  容述沒有說話,薛明汝道:“毓青,你多加小心。”  容述應了聲,又道:“日本人想建立傀儡政府,你是軍政部的人,他們未必會放過你。”  薛明汝道:“我曉得的。”  “放心,他們暫時還不會對我怎麽辦,”薛明汝道,“我能周旋,不用擔心我。”  容述沉吟片刻,說:“滬城不是久留之地,鳳卿,舒婉的產期將近了吧?”  薛明汝笑了笑,“嗯,快了。”  “等舒婉生下孩子,你們便一起離開滬城吧。”容述說,“我來安排。”  薛明汝道:“好。”  不多時,二人掛了電話,薛明汝臉上的笑意頓時就消失了。他盯著電話看了半晌,想起薛明誌,抬手狠狠一拳擊在牆上。  薛明汝沒想到,薛明誌竟然敢將薛家的百年聲名不顧,與虎謀皮,去做日本人的走狗。他一得知消息,就回了薛家,薛明誌也在。  薛明誌罕見地露出一副大哥的做派,同薛明汝親近,話裏話外,都是勸他去接受日本人的聘任。  薛明汝冷笑一聲,道:“你做夢!薛明誌,要做漢奸你去做,我看你死了之後有什麽臉麵去見列祖列宗!”  薛明誌有些惱怒,“你清高,你薛明汝最清高!你他媽睜開眼看看,現在滬城是誰說了算!咱們就是個小小的商人,我不聽日本人的,對上日本人的槍炮,我們誰活得了?到時候薛家就真完了!”  薛明汝漠然道:“從你去做日本人的狗開始,薛家就已經完了。”  薛明誌冷冷一笑,“行啊,那你說,我們要怎麽辦?”  “當初你們多威風,信誓旦旦,說什麽共進退共存亡,還不是灰溜溜地跑了!”薛明誌麵色陰沉,“南市變成了什麽樣子你不知道嗎?抱著你的清高,你的忠誠,我們就能活了?”  薛明汝抿緊嘴唇,盯著薛明誌一言不發。  二人誰都不肯相讓,薛明誌語氣緩了緩,道:“老四,你不替我們想,總要給你老婆想想吧?我聽說你老婆要生了,她倆怎麽辦?啊?”  “你以前就在軍政部,現在就是換了個政府,你該幹什麽還幹什麽。日本人說了,隻要你去,市長的位置都能給你留著,到時候你既可以護著你的老婆孩子,又有榮華富貴,一舉兩得。”  “在這個世道,骨氣,忠誠,一文不值。”  薛明誌看著薛明汝,說:“中國不成了。”  薛明汝胸口起伏,他狠狠地閉了閉眼,再睜開眼時,麵色已經變得一片冰冷,冷聲道:“薛明誌,今天我就把話放這兒,我薛明汝從今天起,和你薛家恩斷義絕,再沒有任何關係。”  “我是生是死,你們是榮華富貴還是遺臭萬年,都和我無關。”  薛明汝恍若覺不出痛,手指緊緊攥著,他抬頭看向窗外,天還未黑,卻已經是烏雲罩頂,不見光亮。  今年冬天的雨格外多,好像是要用這淅淅瀝瀝的雨水,把戰爭殺戮,血腥罪惡都衝刷幹淨,好以此粉飾太平。  遠遠的,天際幾隻鳥掠過,停在亂糟糟的電線上,踮著,茫然地張望。  薛明汝晃了晃神,一場雨就劈裏啪啦地打了下來,下得急,下得猛,雨水冰冷,那幾隻鳥被淋得猝不及防,撲棱著翅膀,盤旋著,好像在尋找立足之處。第74章   臨近黃昏,謝洛生路過住院部,透過玻璃窗,他看見薛明汝正在給宋舒婉揉腿。宋將軍殉國對宋舒婉打擊頗大,即便是出了急診室,情況也不容樂觀,若非薛明汝一直在身邊陪著,隻怕宋舒婉已經沒了。她瘦了許多,下頜尖,越發顯得孕肚大,二人正說著話,薛明汝側著頭,嘴角帶笑,他似乎是說了什麽,宋舒婉也垂下眼睛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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