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挑》講述的是書生潘必正偶遇道姑陳妙常,動了心,起了意,陳妙常也屬意潘必正,彼此試探拉扯的一出戲。月夜當空,戲裏的書生孤枕難眠,踏月而行,忽被淒楚琴聲吸引,閑步而來,定睛一望,俯身撩起衣袍道,“原來陳姑在此操琴,門兒半掩,不免挨身而進。”  他一雙眼睛望著床上的容述,此刻容述彷佛成了女貞觀的多情道姑,與書生潘必正以琴挑情,欲說還休。  容述年少學戲時,拜的是當時的梨園大拿蘇寒聲,蘇寒聲原本礙於容述身份不肯收他,可容述天賦極好,他日日都杵在蘇寒聲門口站著,若是逢著蘇寒聲在家,便直接開嗓就唱。他那是自學的,又花重金請了不少名家指點,要說不好,倒也像模像樣,可要說好,那可真算不上,蘇寒聲實在見不得他這樣糟踐自己的那把好嗓子,不情不願地收了他做徒弟。  那時容述母親尚在,容述便跟著蘇寒聲學唱戲,這折琴挑他曾聽蘇寒聲唱過一回,便是後來自己登了台,也和何少楨唱過兩回,不陌生。  可如今何少楨唱的又有些不一樣,到底是經了鳳小程改過的。容述見獵心喜,臉上難得的多了幾分專注,手指也敲著擱置的文件,輕輕跟著哼唱詞。二人目光對上,默契十足,何少楨唇角帶笑,更多了幾分挑逗的意味。  臨到後來,容述也起了身,恍惚間,此間不是醫院,而是寂寥淒清的女貞觀,一個是百無聊賴的寂寞書生,一個是正當年華的貌美道姑,兩兩相見,月下生情。  書生唱:“此乃廣寒遊也,正是出家人所彈之曲。”他瞧一眼妙常,捏著扇子,”隻是長宵孤冷難消遣些!”  道姑佯裝不知他話中意,眸光盈盈,道:“潘相公,好嚴重啊,我們出家人,有甚難消遣處?”  一個有心,一個有意,冷月掛樹梢,情愫難耐。書生握扇指月,唱道:“翡翠衾寒,芙蓉月印,”道姑也挨了過來,一同望著那輪月,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書生側過身,折扇尖輕輕劃過了道姑臉頰,登時驚動了一池春水。道姑羞不自勝,虛虛地攏著拂塵,像攥著清規戒律,壓著不住跳動的心,掩麵且退。  偏偏書生不肯放過,又道:“仙姑啊!隻怕露冷霜凝,衾兒枕兒誰共溫?”  難抵心旌搖曳,道姑蓮步輕移,似嗔非嗔,“潘相公,你出言太狂,屢屢譏誚,呀,莫非有意輕薄奴家?”眼波流轉,輕抬拂塵,透出幾分女兒的嬌俏,“好呀,我去告訴你姑娘,看你如何分解!”  何少楨看著容述眼裏的情意,那麽一雙眼睛,那樣的眼神,便是隻有三分情意看在他眼裏也有了十分,都是對著他的。容述對他心動,對他有情,何少楨當真成了書生,便趕忙討饒,又拿捏不準意中人的心思,索性以退為進,道要往那花徑裏走,果不其然,道姑年少,越發藏不住,有幾分懊惱不舍,又有兩分矜持,堪堪吐出一句叮囑。  何少楨情不自禁地挨近一步,伸手來捉他手,是戲中人,也是戲外人,笑盈盈道:“如此,借燈一行如何?”  容述尚是戲中陳姑,見他得寸進尺,橫他一眼,且退半步,指尖也自他掌心滑了出去。何少楨抓了個空,心裏也空落落的,他望著容述,忍不住低聲叫了句,“容哥。”  容述臉上的柔情繾綣已經消失得一幹二淨,神情平靜,看了何少楨一眼,“嗯?”  從來都是這樣,年少時容述尚且會沉浸在戲裏,年歲漸長,戲裏戲外的容述彷佛剝離成了兩個人。何少楨還記得他們頭一回在台上搭《霸王別姬》時,虞姬自刎,霸王兵敗,下了戲,容述一個人安靜地抱著虞姬的劍坐在石階上。他們妝還未卸,何少楨湊過去叫他師哥,容述看著他,眼裏是虞姬的深情悲戚,何少楨忍不住去抱容述,容述也將他摟入了懷中。  那是他們第一次擁抱。  容述抱得緊,劍橫在他們之間,穗子一晃一晃,何少楨恍了恍神,也摟緊了容述,彷佛他們在台上赴了死,魂魄不絕重又相聚,一起要去踏黃泉,飲孟婆湯。刹那間,生死便也算不得什麽了。  何少楨看著容述,心裏有幾分失落不甘,他似真似假地歎息道:“好一個絕情的陳姑。”  容述不置可否,手中卻仍舊愛不釋手地摩挲著那卷手稿,何少楨心中稍平,他想,隻要容述唱一天戲,這天底下還有誰比他離得容述更近?他們是將相美人,是生死相隨的愛侶,多少世的夫妻!  沒人比他們更登對!  ……可要是容述不唱戲了呢?何少楨心一顫,他挨近容述,肩膀黏著肩膀,撒嬌似的說,“師哥,等你好了,咱們就唱這出戲吧?”  容述思索須臾,道:“好。”  他說:“等我出院,我們去排上兩回。”  何少楨眉開眼笑,道:“好。”  容述看著他臉上的笑意,不為所動,一抬眼,就看見了門邊站著的青年,身姿挺拔如芝蘭玉樹,麵容清貴俊秀,一雙眼睛沉靜地看著他們,也不知看了多久。  是謝洛生。第13章   謝洛生抬手敲了敲門,客客氣氣地叫道:“容先生,”他又看向何少楨,”何先生。”  他說:“我來給容先生換藥。”  何少楨笑道:“請進,辛苦小謝醫生了。”  謝洛生說:“分內之事。”  說罷,就朝容述走了過去,靠得近了,謝洛生能聞著容述在醫院住久了的消毒水的味道,又混雜著一絲香水的味,味道很淡,淡到幾不可聞,可捕捉到了,卻忍不住想仔細地聞一聞是什麽香。  這不是他第一次看見二人唱戲了。  何少楨來醫院來得頻繁,謝洛生敏銳地從中察覺到了容述同他關係非比尋常,頓時又清醒了過來,那點堪堪萌芽的心思不動聲色地摁了回去。  謝洛生想,容述這樣的人,獨,又眾星捧月慣了,薄情寡義都做得理所應當。  不如及時止損。  住院枯燥,何少楨一來,有時會給容述亮嗓清唱上一段戲,看在謝洛生眼裏,任他如何冷靜,依舊覺得刺眼萬分,心裏也有幾分不可言說的不痛快。可想是這麽想,真見了,卻無法輕描淡寫的視而不見。  他一言不發地給容述換完了藥,目光落在容述搭在戲本的手指上,他手指修長有力,在台上撚蘭花指也撚得分外漂亮有風情。謝洛生直起身,道:“這是容先生要唱的新戲?”  容述嗯了聲,何少楨笑盈盈道:“小謝醫生也愛聽京戲?”  謝洛生抬起眼睛看著何少楨,說:“喜歡。”  何少楨道:“那好的呀,等師哥出院了,我們要一起唱這出戲,到時請小謝醫生務必賞光。”  謝洛生微微一笑,道:“能有機會親見二位一起登台,是洛生之幸。”  謝洛生沒有久留,他離開病房,何少楨卻忍不住多看了他的背影幾眼。他起初以為謝洛生是容述的醫生,後來容林叫了謝洛生一句謝少爺,何少楨愣了愣,問容林,說,“林叔,這位是?”  容林客客氣氣地說:“謝少爺是謝家的二少爺,按輩分,該是先生的侄兒。”  何少楨目光落在謝洛生臉上,謝洛生不閃不避地和他對視,隻見何少楨露出個笑容,說:“原來是謝少爺。”  “果真是年輕有為,一表人才。”  謝洛生淡淡道:“何老板客氣了,何老板聲名遠揚,說起年輕有為,怎麽比得上何老板。”  何少楨笑道:“什麽聲名不聲名的,不過是混口飯吃。”  他回過神,低頭看著容述,玩笑似的說:“師哥,我怎麽覺著那個小謝醫生對你有別的念頭?”  容述不以為意,隨口道:“有麽?”  何少楨說:“有。”  他歎了口氣,“容哥,你不會喜歡他吧。”  容述語氣平淡,說:“何少楨,你管的太多了。”  何少楨看著容述,語氣裏有幾分悵然,說:“容哥,你真的會真心喜歡一個人麽,”他又笑了笑,自言自語道,“說真的,容哥,這麽多年,你要不喜歡我,我活著一天,就希望你永遠不要喜歡別人。”  他年少時就喜歡容述了,台上喜歡,台下也喜歡,他們從小相識,青梅竹馬,一起學戲,一起登台。何少楨發覺自己喜歡容述時,慌得要命,隻敢藏著,收著,後來發覺他師哥喜歡男人,何少楨一顆心又活絡了過來。  何少楨想,他不介意容述喜歡穿女裝,他喜歡他。  可容述身邊的男孩兒換了一個又一個,獨獨沒有看他一眼,何少楨不甘心。他魂不守舍,練戲也心不在焉,二人排了一回,容述就讓他回去休息。何少楨怔怔地看著容述,低聲說:“師哥。”  容述已經在脫戲服了,繁複戲袍下了身,露出修長的身體,是赤裸裸的男人模樣,長發隨手簪著,他抽下木簪,微卷的頭發頓時落了下來,如跌入了他的滿腔心池。  何少楨再按捺不住,又叫了聲,“師哥!”  容述抬起頭,看著何少楨,何少楨想扯出一個笑容,可太僵硬了,他低下頭,輕聲說:“師哥,你……我看報紙了,”他說的報紙是前一日的報紙,登的是容述參加宴會的照片,他穿著旗袍,卻靠著一個年輕的男人,大抵是哪家的富貴少爺,二人姿態親昵,一個低頭說話,一個抬頭,堪堪要接吻的模樣。  何少楨說:“師哥,你真喜歡他?”  容述神態冷靜,不置可否的嗯了聲,喜歡自然是喜歡的,至少當下喜歡。  何少楨臉色微白,說:“那那些人呢?”  他說的是以前出現在容述身邊的人。  容述有些不耐煩,道:“我和他們如何,同你有關麽?”  何少楨大聲道:“當然有關!”他看著容述,眼睛微紅,聲音又低了下去,“師哥,我……我喜歡你的。”  容述麵色未變,道:“戲台上的感情,當不得真。”  何少楨:“不是戲和戲無關!師哥,我喜歡的是你!”  容述瞧著何少楨,不緊不慢道:“何少楨,我和你搭戲,隻搭戲,沒有別的心思,也不會有別的心思。”  何少楨聞言,怔怔地看著容述,說:“為什麽?師哥,我才是同你在一起最久的人,我最了解你。”  容述說:“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沒那麽多為什麽。”  何少楨說:“那他們呢?你又為什麽喜歡他們?”  容述扯了扯嘴角,淡淡道:“那是我的事。少楨,你我之間隻以戲論,若能一直搭台那便唱下去,要不能,咱們就這麽散了吧。”  何少楨渾身一顫,眼睛大睜,看著容述,說:“……師哥,你要和我散了?”  “咱們一起長大,一起登台唱了那麽多年”  容述看著何少楨,道:“你心思不定,唱不了戲。”  何少楨看著他平靜冷漠的模樣,心涼得似潑了一把寒冰,他總以為於容述而言,他是不一樣的。  “你和我散了,在這梨園行……”何少楨說得艱澀卑微,又彷佛抓著一線希望,“師哥,你和我散了,你還能找著誰同你一起唱戲?沒有霸王的虞姬成不了虞姬,沒有薛平貴,也成就不了王寶釧。”  何少楨說:“師哥,你離不了我。”  容述看著何少楨,道:“唱不了《霸王別姬》我便唱《貴妃醉酒》,來不了《武家坡》我可以唱《三擊掌》。少楨,這世上沒誰少了誰就不成的。”  何少楨臉色刷得慘白。  自那回後,何少楨失落了很久,可他是年少成名的角兒,正當春風得意時,心裏總有幾分傲氣。容述怎麽會不喜歡他呢?分明他們才是最般配的。  他不死心,兜兜轉轉,二人到底是又在戲台見了麵,化著妝,裹在厚重戲服下,胸腔裏的真心摸不著就摸不著吧。何少楨想,戲是容述的命,隻有他能切入他的命裏,同他恩愛情長。  容述總會喜歡他的。第14章   容述在醫院裏住了大半個月,他出院時,是何少楨和容林來接的他,謝洛生沒有去送。他站在辦公樓裏,遠遠地看著容述和何少楨的身影,喜歡一個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何少楨喜歡容述。  他眼前浮現二人唱戲時的樣子,舉手投足間都是情意,默契十足,彷佛這天地間隻他們,隻有這段情。  旁人隻能遠遠地望著,是局外人,也是戲外人。  韓宿抱著病曆本進來的時候就看見謝洛生站在窗邊,他好奇地看了眼,恍然,說:“容老板今天出院啊。”  “想送怎麽不去送送?”  謝洛生回過神,叫了聲:“師兄。”  “不送了,沒什麽可送的。”  韓宿嘀嘀咕咕,“不想送你在這兒偷看……”  謝洛生說:“師兄,你知道醫院附近哪兒有地方可以住麽?”  韓宿“哎”了聲,驚訝地看著謝洛生,說:“洛生,你不是住容公館麽,你想搬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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