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洛生看著張經理眼角的紋路,耳邊是賣貨郎搖著鈴鐺,大聲叫賣的吆喝聲,他開口道:“我曉得的,張叔,你不要擔心。我父親不在滬城,我還在,輪不到別人欺負到謝家頭上。”  張經理眼裏有幾分動容,他深深地看著謝洛生,心頭籠罩的陰霾彷佛撥雲見日,窺得一縷明光。張經理臉上浮現了一抹笑容,點了點頭,又道:“少爺,適才見您手裏拿著藥,這幾天天冷,您也要多保重自個兒身體。”  謝洛生微笑道:“嗯。”  張經理左右看看,說:“少爺,這裏這麽亂,又吵鬧,要不我給您換一個地方?”  謝洛生說:“不用,這裏蠻好的,離醫院也近,住得也舒服,自在,你不要擔心。”  張經理道:“那就好,那就好。”  不多時,張經理就走了,謝洛生嘴角的笑意才慢慢放了下去。  他話雖說得堅定,可到底要怎麽辦,心裏卻還是沒有底的。滬城本就是個魚龍混雜的地方,政商勾結,地頭蛇盤踞,就是一灘渾水。謝洛生循著他父親留下的路子在渾水裏趟了幾遭,可收效甚微,對方擺明了是欺如今謝家沒有掌事人,謝洛生又年輕,要一報舊仇。  短短幾日,謝洛生整個人都消瘦了一圈。  一忙起來,謝洛生反倒很少想起容述,那場春夢的影子如煙一般消散了。  謝洛生想,這樣很好,本該如此,他們原本就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人。  可有一回從喜悅樓門口過,裏頭陡然傳出一聲唱腔響遏行雲,謝洛生忍不住駐足聽了一會兒,突然見周遭圍著一些沒買著票的戲迷,他們頂著寒風,靠著牆一副心醉神迷的樣子,頓時心裏說不出的低落發苦。他麵無表情地將羊絨圍巾緊了緊,抬腿就走了。第17章   容述沒想到會在舞會上見到謝洛生。  謝洛生一身西裝挺括,眉宇清俊,端著高腳酒杯,從善如流地和別人寒暄。他身邊有個中年人,容述認得,是滬城富紳,做染料起的家,容述因為容家的生意和他打過交道。  舞會是商會會長宋老做的東,慶賀六十大壽,上海有頭有臉的都會來。  “容老板,在看什麽?”他身邊有人問。  容述淡淡道:“沒什麽。”  舞會衣香鬢影,燈光搖曳,鋼琴和著薩克斯奏出悠揚的曲調,透著股子紙醉金迷。謝洛生站在人群裏十分惹眼,身姿挺拔,剛勁不可折的翠竹也似,幹幹淨淨的,和這舞會的糜爛喧囂格格不入。  大抵是近來為了謝家的那個爛攤子沒少操心,瘦了,眉梢眼角反倒露出幾分利落果斷的銳利。  容述搖了搖酒杯,懶洋洋地靠在沙發上,謝家的事是容林同他說的,謝老爺子曾經托他庇護謝洛生。可這人既然選擇了離開,容述自然不會多加幹涉。  他身邊的人循著容述的目光看了過去,疑惑道:“那個年輕人,容老板認識?”  容述沒說認識,也沒說不認識。  “聽說是蘇州謝家的二公子,”都是商會的,這人笑了一下,小聲說:“李耀澤那個老東西趁謝遠行不在,打起了謝家那個公司的主意,最近沒少給他使絆子。”  容述不置可否,道:“宋會長快退了吧。”  對方說:“是,過了年就要退了,商會裏幾個老的都屬意李耀澤。”  說著,他歎了口氣,道:“您要是將心思分點兒在商會上,還輪得到他在這兒跳。”  容家是上海的老家族了,在上海經營上百年,樹大根深,底下涉獵行業頗多。偏偏容家人的繼承人一個比一個古怪,容述的母親是上一任繼承人,同一個外國人相戀,還要嫁他,鬧得滿城風雨。  這一位有過之而無不及,直接投身梨園行,偏還成了當紅的角兒,讓人瞠目。  容述喝了一口酒,道:“這話就不用再說了。”  他站起身,抬手攏了攏身上的坎肩,容述今日穿的是一身深色緞麵旗袍,化了濃妝,垂著的耳墜子在燈下熠熠生輝,襯得肌膚雪白,麵容妖冶冷豔,教人不敢直視,“走吧,去給宋老拜壽。”  宋老年過六十了,精神矍鑠,一見容述這身行頭就歎氣,容述笑了下,說:“宋叔,好日子歎什麽氣。”  宋老瞪他一眼,佯怒道:“你也知今日是我的好日子,也不曉得換身衣服,我看你是故意來給我添堵的。”  容述無謂道:“不好看麽,我這可是特意訂的新款。”  宋老氣結,“好看什麽好看,一個男人穿成這樣!要是你姆媽還在世,看見了不曉得會多生氣。”  容述眼中掠過一縷陰霾,輕描淡寫地揭過話,說:“宋叔,瑤瑤要回國了?”  宋瑤是宋老最小的孩子,他老來得女,很是寵愛,將她當成了掌上明珠。  宋老說:“原本是想讓她回來的,如今國內這個局勢,我打算再等等。”  “她上個月寄回來的信裏還問起你。”  容述笑了笑,道:“瑤瑤還記著我。”  宋老看著容述,說:“你們也算一起長大,青梅竹馬,要是瑤瑤回來,我想”  “宋叔”容述打斷他,“我什麽樣兒滬城誰不清楚,您也不怕她受委屈,再說了,瑤瑤是受過新式教育的,您還想給她來個包辦婚姻,瑤瑤說不定又要離家出走了。”  宋老說眉毛一跳,道:“離家出走,她還能跑哪兒去,從小一離家出走就鑽容家去。”  二人正說著,容述若有所覺,一抬頭,就見謝洛生站在幾步開外,二人目光對上。  有人上來,躬著腰,同宋老說,謝家二公子來給他賀壽。  謝洛生目光從容述身上移開,上前了兩步,滿身清貴氣,姿態不卑不亢,說,“宋會長,晚輩謝洛生,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既見了麵,就沒有做不認識的道理。  謝洛生抬起眼睛,看著容述,叫了聲:“容先生。”  恰到好處,卻疏離得很。  二人僅止於此。  滬城同蘇州不遠,宋會長浸淫商場數十年,和謝洛生的父親自然相識,簡單地問了兩句,謝洛生有問必答,進退有度。  宋老笑道:“我記著你父親說你去學的醫?”  謝洛生說:“是,在國外待了幾年,現下在醫院裏實習。”  容述突然道:“我要是沒記錯,宋叔,瑤瑤是去的法國吧?”  宋老一提到宋瑤,眼角的笑紋都深了:“可不是。”  容述淡淡一笑,看了眼謝洛生,對宋老說:“巧了,洛生好像也是在法國學的醫。”  宋老來了興致,“哦?”  “你們認識?”  容述輕描淡寫道:“容謝兩家有些來往。”  “瑤瑤和洛生都在法國留學,中國去的留學生就那麽些,說不定是相識。”  謝洛生心中微微一動,目光洛在容述那張臉上,燈光璀璨,映得眉眼張揚冶豔,奪人眼球。  容述看著謝洛生,道:“宋瑤,是宋會長的寶貝,掌上明珠。”  謝洛生自然明白容述的意思,當即收斂心神,從善如流地微笑道:“原來宋小姐是宋會長的千金。”  他說:“我比宋小姐早出國一年,雖然不是同一個學校的,可逢著年節,都是在異國他鄉,大家就會聚一聚,大家彼此都是相識的。”  宋老臉上露出笑容,道:“那瑤瑤怎麽樣?”  謝洛生說:“宋小姐雖然年紀小,卻很活潑,我們有好幾次留學生聚會活動都是她主持的。”  宋老點點頭,笑著又歎口氣,道:“這丫頭,從小就這樣,一點都不像個姑娘。”  說是這麽說,言辭之間卻頗有親昵疼寵。  宋老看著謝洛生的眼神都近了幾分,拍了拍他的肩膀,說:“聽說你父親和你家人都去了港城”  謝洛生淺淺地笑了下,說:“是,母親身體不太好,父親帶她去港城求醫養病。”  宋老道:“那謝家隻你一個人留在了滬城?”  他歎了口氣,說:“國內這樣的局勢,你不遠萬裏回國,辛苦了。不過,既然回了家,你就不用擔心。有什麽事,可以找我,我同你父親也是相識的。”  宋老瞥了在一旁站著的容述,道:“或者,你尋容述也是一樣的。”  容述說:“宋叔,我隻會唱戲,你們商會的事,我管不著。”  商會二字一出,宋老哪兒能不明白,皺了皺眉毛,幾人又閑談了幾句,宋老先走了,滿室熱鬧,卻好像隻剩下他們二人。  謝洛生抿了抿嘴唇,說:“謝謝容先生。”他看著容述,容述神態散漫,好像他所做的當真是隨手為之,可這人分明沒必要再插手他的事,更一口一個洛生,在宋老麵前悄無聲息地抬上一把。  謝洛生輕聲問:“容先生,為什麽要幫我?”  容述轉過臉,看著謝洛生,倏然一笑,透著股子成熟的風情,如同黑夜裏綻開的罌粟,說:“沒什麽,不過是覺得醫院比這名利場更適合你。”  謝洛生怔了怔,不知怎的,心裏陡然生出幾分濃烈的不甘,這人分明給不了真心,偏還要如此輕描淡寫地去撩撥別人,我行我素,全不管別人死活。  當真是,壞透了。第18章   周遭燈光驟變,鋼琴的調子也換了,舞廳裏自發地跳起舞,三三兩兩,旋轉著,輕歌曼舞,好不熱鬧。  謝洛生突然開口,說:“容先生,能請你跳一支舞麽?”  不甘作祟,心裏發堵,就不上不下地吊著,到底也是身份貴重的少爺,幾時嚐過這樣的滋味。沒嚐過,乍一碰著,反倒愈發念念不忘地難受。可話說完,又猛的清醒過來,太唐突了,容述這麽一身,雖然打扮得像個女人,可卻是個貨真價實的男人。  容述眉梢一挑,目光落在謝洛生臉上,青年眉宇鎮定,可眼裏卻藏著幾分懊惱。  謝洛生太年輕了。  容述說:“好。”  謝洛生愣了愣,沒想到他會答應,一時間不知說什麽。容述揚了揚下巴,笑道:“不是要請我跳舞?”  謝洛生如夢初醒,含糊地應了聲,猶豫著,卻不知兩人要怎麽個跳這個舞步。  容述玩味道:“謝少爺都敢邀我跳舞,怎麽又不敢跳了?”他直接將手搭在謝洛生肩頭,容述本就高挑,踩了細高跟,比謝洛生高了半個頭。  容述聲音在他耳邊,說:“我跳女步。”  二人位置不顯眼,挨得近了,謝洛生摟著容述的腰,掌心卻出了汗,眼神都有些遊移。他鮮有如此被動失態,謝少爺一向紳士冷靜,如今卻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年,手腳都是僵的。  謝洛生不留神,竟踩著了容述,頓了頓,剛說了聲對不起,卻聽容述說:“繼續。”  二人喁喁私語一般,容述聲音低,卻是十足的促狹語氣,“謝少爺以前便是如此同女伴跳舞的?”  謝洛生耳朵微紅,有些無措,他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過了片刻,才漸漸變得放鬆,遊刃有餘。二人都沒有往人堆裏湊,就在邊緣,如同安安靜靜的一方小天地。  謝洛生說:“容先生,你的傷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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