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容述受傷的消息就登上了各大報紙,鋪天蓋地的,占據了各大版塊。趕巧那天有個上海時報的記者在場,兵荒馬亂裏拍了幾張照片,當中一張容述整條右臂都淌著血,將貴妃的戲服染紅了,看著十足駭人。 所幸那枚子彈失了準頭,打中的是容述的肩膀。 不多時,容林就離開了,病房裏就剩了容述和謝洛生。 謝洛生扶了扶點滴瓶,公事公辦一般,對容述說:“容先生,有事您可以摁鈴,門外有護士,有其他不方便的,也可以叫我。” 容述看了他一眼,青年人穿著白大褂,身姿挺拔如竹,多了幾分芝蘭玉樹的清俊,還有些不可言說的禁欲幹淨。 容述突然問他:“會有後遺症麽?” 謝洛生道:“隻要容先生好好將養,不會有後遺症。” 容述點了點頭,客氣地說了句多謝。他動了動手指,隻覺整條手臂都泛著一陣無力又尖銳的痛。 容述住院了。 謝洛生心裏藏了別的心思,如同霧裏看花一般,自個兒還未捉摸透徹,可人大抵都有趨利避害的本能,嗅出了危險,再靠近,就要斟酌一二。 韓宿他們不知謝洛生心中遲疑,隻當他是容述的戲迷,拿他開玩笑,說近水樓台,大可好好欣賞角兒的風采。 謝洛生頂年輕,性子卻沉穩,由得他們玩笑,可閑暇時隨意走幾步,一抬頭,人已經站在了容述的病房外。 謝洛生盯著緊閉的房門看了許久,進退維穀,將將轉身想走,門吱呀一聲開了,容述站在裏頭,看著謝洛生,臉上露出一點詫異。 謝洛生話快過腦子,說,“容先生,我來看看你的傷。” 欲蓋彌彰。 容述目光落在他臉上,略略側過身,道:“進吧。” 謝洛生看著容述的背影,懊惱地抿緊嘴唇,可心裏又莫名地鬆了口氣,抬腿跟了上去。病房是單獨的病房,容述坐在病床邊,拿左手挽起自己的長發,側著受傷的右邊轉向謝洛生,說:“勞煩謝醫生,幫我拿一下發繩。” 謝洛生循著他的目光看向病床邊,是根款式簡單的深色發繩,手工編織的。他拿著發繩,站在容述身邊,躊躇了片刻,還是伸手挽住了容述的發絲。謝洛生小聲說:“容先生,我來吧。” 容述看了他一眼,放了手,那捧頭發就落在了謝洛生的掌心。長發柔軟,貼著掌心微微涼涼的,隱約間還能聞著極淡的香味。謝洛生家中隻有一個哥哥,從來沒有給人綁過頭發,乍一握著,竟有點兒無措忐忑。他一緊張,手裏就不自覺地用上幾分力,容述抽了口氣,謝洛生一慌,當即鬆了聲,“對不起,容先生。” 容述沒惱,隻哼笑了聲,說:“緊張什麽,沒給女朋友綁過頭發?” “……容先生,”謝洛生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唇,看著他散落在肩頭的長發,伸手小心翼翼地攏起發絲,抓著發繩繞了幾下才將頭發鬆鬆垮垮地綁著。謝洛生看著那綹頭發,即便是握手術刀,他的手也從未亂過,導師都曾讚許他膽大心細,手穩,如今不過綁個頭發,卻手忙腳亂的。 所幸容述那張臉生得漂亮。 謝洛生想,無怪這麽多人喜歡他。 撇開他的戲不談,這人光頂著這張臉,就足以讓人趨之若鶩。 喜歡謝洛生驚得心都跳了跳,對上容述的目光,耳朵都泛起了紅。他定了定神,才俯身查看容述肩膀的槍傷,好在治療及時,又養得仔細,並沒有傷及筋骨。謝洛生利落地幫他換了藥,又綁了繃帶,說:“容先生不用擔心,傷口恢複良好,按時換藥就好了。” 容述說:“謝謝。” 謝洛生是彎著腰的,容述想將衣服拉上,一偏頭,才發現二人挨得近,入目就是謝洛生那截白皙修長的脖頸。謝洛生皮膚白,下頜線條流暢分明,喉結凸起,,透著股子年輕男人的幹淨性感。二人都頓了頓,謝洛生緊張地咽了一下,喉結隨之上下滑動,彷佛勾著人上去捉著撫摸把玩。 容述收回目光,端詳著肩膀的繃帶,說:“謝醫生這頭發綁得差強人意,傷口包紮得卻很漂亮。” 謝洛生:“……”’ 突然,門外響起了敲門聲,有人叫了聲,“少爺。” 容述:“進。” 謝洛生下意識地退開一步,看著進入病房的婦人,叫道:“青姨。” 青姨已經五十來歲了,慈眉善目,眉梢眼角可見歲月的痕跡,頭發盤成發髻挽在腦後,溫柔裏又有幾分幹練,見了二人,笑道:“少爺,謝少爺。” 她是容家的傭人,年少時就跟著容述的母親了,是南方逃來上海的自梳女,從小看著容述長大,容述待她頗為親近。 容述說:“您怎麽來了?” 青姨臂彎裏挽著一個食盒,她將食盒放在桌上,道:“要不是我今天看見了報紙,少爺還要瞞著我呢?” 容述不願她擔心,隻讓容林說他近來忙,不回容公館了,沒想到還是讓她曉得了。容述說:“小傷而已,不要緊。” 青姨眉毛皺著,說:“哪個講得不要緊,那可是子彈,”她絮絮叨叨道,“容林也是,怎麽都不給少爺安排一個保鏢,這次是肩膀,下次呢?壞人那麽多……” “還有,戲班裏那麽多人,怎麽就連一個人都攔不住?” 容述揉了揉眉心,忍不住打斷她,說:“青姨,我餓了。” 謝洛生看著容述,無聲地笑了笑。他一笑,容述察覺了,瞥他一眼,謝洛生當即偏過了頭。 青姨頓時反應過來,將食盒裏早就準備好的飯菜都拿了出來,道:“謝少爺也留下,一起吃吧。” 謝洛生道:“不了青姨,等一下師兄有個手術要做,我要同他打下手,就不一起吃了。” 青姨看向容述,容述神色平淡,她隻好作罷。 謝洛生看著容述,說:“容先生,我先走了。” 容述抬起眼睛,四目相對,他點了點頭,“嗯。”第9章 容述住的是醫院裏最好的病房,謝洛生來探過一回,後來再來都變得順理成章起來。 走得近了,謝洛生發現容述骨子裏果真有幾分嬌生慣養的少爺習性,挑剔,住在醫院也不吃醫院的飯菜,一日三餐都要青姨親手做好,再由容林從公館裏親自送過來。 那一天,容林卻沒有來。 已過了晌午,謝洛生去看容述,一邊給他換藥。 他帶了幾支正新鮮的花,插在病房的花瓶裏,花是白的,黃的,粉的,凝露帶水,嬌豔欲滴,病房裏都似泛著幾分生氣。 謝洛生說:“林叔還沒有來?” 容述:“沒有。” 謝洛生皺了皺眉毛,想起什麽,說:“我聽師哥說這幾天都有學生遊街,估摸著把路堵了,一時半會過不來。” 容述道:“遊街?” 謝洛生點了點頭,臉上有幾分沉鬱,道:“戰況不容樂觀。” 山河沉重,二人都靜了須臾,容述將敞開的衣服扣上,說:“為什麽在這個時候回來?” 謝洛生微怔,容述鮮少過問他的私事,一時間心都跳了跳,思索了片刻,坦誠道:“其實是今年秋時,父親說母親生病了,寫信給我,讓我回來探望她。” “二來,”謝洛生說,“國外對國內局勢多有報道,我雖學業未成,卻也想回來看看,盡一份心力。” 容述看著謝洛生青澀年輕的麵容,嘴角扯了扯,沒有說什麽。 突然,門敲響了,是容家的傭人,手裏正提著食盒。 謝洛生將食盒接了過來,對容述解釋道:“容先生,林叔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到,我讓他去買了些吃的。” 他挽著衣袖,親自打開食盒,將打包好的飯食在小幾上擺開,說:“醫院附近有一家店,雖然名氣不大,飯菜味道還不錯。” 他看著容述,說:“你嚐嚐。” 謝洛生有一雙很漂亮的手,指節修長,做這樣的瑣事,依舊做的賞心悅目。 他分明不用如此。 容述挑了挑眉,靠著軟枕,目光落在謝洛生臉上。二人目光對上,謝洛生垂下眼睛,避開了容述的視線。 容述似笑非笑,說:“多謝了。” 謝洛生那點心思藏著,可藏得不夠高明,容述見多了這樣奉上來的心意,縱然矜貴地堪堪露出那麽一星半點,卻也足以容述看出幾分。 容述不以為意,這滬城喜歡他的人多了,捧著心上來的多如江之鯽。 見的多了,便也不覺得稀罕。 容述說:“謝少爺用過了麽,一起吧。” 謝洛生沒有推辭,坐在病床邊,和容述一道兒用了那頓飯。 他們坐在一起,窗外是晚秋的蕭瑟,天高明淨,穹宇高闊,二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隨口閑談,聊起京戲,聊起謝洛生在外留學的數年時光。 謝洛生年少出國,操著那麽一口半生不熟的英文,就踏上了異國他鄉的土地。那時學法語的少,多是英語,他的法語還是後來去了國外才學的,日夜練著,有意雕琢。 謝家是典型的中國大家族,他爹娘都不同意他去學醫,謝洛生一再堅持,才退了步,讓他跟著林老爺子學中醫。 哪曉得他誌不在此,非要飛出國外去瞧一瞧。 謝洛生說他爹娘氣壞了,關了謝洛生的禁閉,是他哥哥將他放出來的,替他斡旋打點。 容述想了想,說:“謝沅生?” 謝洛生臉上露出一點笑,點了點頭,說:“容先生也知道家兄?” 容述道:“江南時報的筆杆子, 謝沅生還曾給容述寫過一篇文章,詞藻華美,多有讚譽之意。那時容述成名不久,遠不到今天如日中天的地位。 容述穿女裝很是為人詬病,有人拿他嘲整個梨園行,台上亂了雌雄,到了台下也妖裏妖氣的,顛倒乾坤,汙人耳目,引起了梨園行幾個老泰鬥的不滿。 謝沅生卻讚揚容述,說他不但戲唱的好,思想前衛,敢於打破封建禁錮,很是了不起。 他那篇報道一出,當天時報報紙大賣,容述桌上都堆了好幾份。 容述掃了眼,麵無表情地看著所謂的“思想解放”幾個字眼,隨手就將報紙都丟進了垃圾簍。於他而言,不過是喜歡罷了,哪管什麽堂而皇之的大道理。 唱戲是他喜歡,穿女裝更是他喜歡。 謝洛生笑了聲,說:“我哥有些文人的癡勁兒,他同我寫信,說有些人心虛就堵在報館門口,要給他套麻袋,他都在報社睡了好幾宿。” 容述看著青年眉宇間的幾分驕傲,心想,雖然沒有見過謝沅生,這兩兄弟倒是有些像,也不知謝家那樣的商賈之家是怎麽養出兩個這樣的孩子。容述玩笑道:“都道謝沅生書生意氣,鐵筆丹心,魑魅魍魎見了他都要退三步,何方宵小敢打他的主意?” 謝洛生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容先生過譽了,什麽鐵筆丹心,都是外人瞎說的。” 正如謝洛生所說,容林確實是被遊街的百姓耽擱了。 滿大街都是遊街的老百姓,群情激昂,高舉著橫幅。容林繞了幾條路,結果碰上巡捕房鎮壓遊街百姓,雙方動了手,不知是誰渾水摸魚,竟來砸容家的車。 街上人潮洶湧,巡捕房當街鳴槍,幾聲槍響換來的不過是幾秒的空白壓抑,須臾之後,浪潮洶湧而來。 直到晚上,容林才被巡捕房的探長客客氣氣地送到醫院,縱然容林已經收拾過了,卻還是有些狼狽。 時事緊張,紙醉金迷的上海也變得多了幾分風聲鶴唳,白日裏不平靜,人人都壓抑著,入了夜,一個個都鉚勁兒狂歡節。 後來的幾日,謝洛生常來看容述,有時是二人一起吃飯,有時是怕他醫院無聊,給他帶了幾本書打發時間。 約莫是人就在眼前,二人之間反倒比以往近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