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遠鼻子一酸,蹲下身與他平視,像往常一樣兩隻手捏了捏他鼓鼓的臉頰,柔聲哄道,“當然是真的,每個星期六我都來。” “是下班以後來嗎?那我晚一點睡,你來的時候我一定不睡著。” 唐遠一顆心揪得生疼,撫了撫他柔軟的發頂,強忍著情緒說:“不用,舅舅早點來。” “那拉勾勾哦,要講信用,不可以騙小孩子,小孩子會學壞的。” 桑葉伸出自己短短的小拇指,一本正經地看著唐遠。 唐遠知道,自從姐姐姐夫出事,桑葉理解了什麽叫作死亡之後,本就早慧早熟的性子愈發敏感,也變得非常沒有安全感。 兩人拉了勾,還上了鎖,唐遠忍不住囑咐:“小葉子要乖,要好好聽徐阿姨和桑先生的話,早睡早起,認真吃飯,對新同學新老師要有禮貌,吃東西前一定要檢查有沒有堅果,身體不舒服要立刻告訴大人,知道了嗎?” “知道了。” 桑葉奶聲奶氣應道,“湯圓,你一個人我很不放心,要照顧好自己哦,煮掛麵記得放幾片青菜,下了夜班要是趕不上公交就打車,不要為了省錢走路,外麵壞人很多的。” “好啦,我知道啦,你是舅舅我是舅舅啊!” “是媽媽說的,你還沒有長大。” 他現在長大了。 一夕之間,代價慘痛,別無選擇。 “小葉子,你要相信舅舅,不是舅舅不要你,是我沒能力讓你過好日子。但要是桑先生對你不好,打你罵你,你就和舅舅說,我就算跟他拚了也會把你接回來,知不知道?” 初秋夜晚的微風帶寒,吹得人醒神,也冷得心悲淒。 唐遠隻穿了一件 t 恤出門,已經是手腳冰涼,到家便窩進沙發裏裹上一條毯子。 門窗緊閉,隔絕了屋外街道的車水馬龍,窗簾掩住客廳裏一盞微光,嚴嚴實實地透不出去,再融不進這城市的萬家燈火。 太安靜了,一點聲響也沒有。 太適合痛痛快快大哭一場。 在醫院的時候唐遠沒有這樣哭過,因為有搶救和火化的文件等著他簽。在葬禮的時候他沒有這樣哭,因為他要一個人招呼姐姐姐夫生前的同事領導。當著小葉子他不敢這樣哭,在學校和打工的地方更不能。 現在隻有他一個人了,再沒什麽好顧及的了。 不知是幾點哭累的,沒力氣回房間,就迷迷糊糊在沙發上睡了一夜,直到早上的鬧鍾把他叫醒。 不用給小葉子準備早飯的周日,唐遠抓兩片麵包對付了一下,就趕公交車去學校的圖書館看書。他這學期缺了不少課,必須得自學追回進度。 原來宿舍的室友知道他家裏出事,不敢和他聊太多,隻是默默有筆記的借筆記,有資料的借資料,抱來的書本例題鋪了一桌子,夠他宵衣旰食苦讀一個星期。 唐遠是個很懂得感恩的人,與同學一一道了謝,說好考完期中請大家來家裏涮火鍋。 溫暖的同窗關懷還不及體會夠,冷酷的社會毒打便緊追而至,狠狠給了唐遠一記耳光。 他上夜班的便利店老板臨時把他叫了過去。起因是老板對賬時發現店裏少了幾條進口煙和幾瓶酒,總價值過千。問了白班晚班包括唐遠在內的三個員工都表示不知情,便花一天時間查了監控,結果是店裏在唐遠的工作時間內失了竊。 唐遠看了老板放給他的監控錄像,才回憶起那幾個小偷來店裏時的情景。 便利店開在一條著名的 “補習街” 上,各類兒童興趣課和青少年競賽班一家挨著一家,像是藝術類培訓和高考複讀機構一般下課都在夜裏,剛好是唐遠上班的時間。 他記得那晚店裏呼啦啦進來五六個高中模樣的男生,一看就是剛剛放學要買宵夜的,其中一個說保溫櫃裏的雞肉卷烤得太老,問唐遠能不能重新幫他烤點新的,說可以等。 唐遠當然沒有拒絕,去冰櫃裏取了新的半成品雞肉卷忙活起來,一直到給那幾個男生打包結完帳差不多十五分鍾,中間也招呼了另外兩個買飲料的客人。 想不到就在他準備食物的那短短時間裏,幾個男生便互相掩護著從貨架上拿了煙酒藏進書包,而後若無其事地結伴離開。 “老板,對不起,我那天真沒有看到。” 唐遠想不通,看起來不愁吃穿,腳上還踩著名牌運動鞋的高中生,怎麽會偷東西呢,而且明顯是熟練的團隊作案,“要不要報警啊?” “已經報過了,但咱們店的攝相頭拍不清臉,這幾個小子往後要是不在這一片兒偷了,大概率找不著。” 老板是個身材微胖的中年大叔,麵相和藹,無奈地朝唐遠歎了口氣,把警察說的話學給他聽。 “老板,那些東西一共值多少錢?要不然我賠吧。” 唐遠一臉歉意,確實是他工作失職,不該讓別人承擔這份損失。 “哎,小唐啊,你才來這上班兩個禮拜,工資不高我也知道。” 老板合上電腦,表情很是為難,“但我這店小本生意,一晚上營業額多少你也是清楚的。” 唐遠點了點頭,這錢他確實應該賠。 “你要是幹得好,這店裏偶爾丟點小東西,你把錢補上,這倒也沒什麽。” 老板說到這便停住了,唐遠察覺到他話裏有話,心裏生出了不好的預感。 果然老板語調一轉,“但你說你啊,兩個禮拜三次遲到一次早退,有一回我還見你趴櫃台上睡著了,客人敲了半天門你才醒,這怎麽能行。” “老板對不起,前陣子我家裏有事,確實是時間有點趕,我以後絕對不會了。” 唐遠抬起一張可憐巴巴的小臉,趕忙和老板打包票。 唐遠為了減輕姐姐的壓力,從高中起就半工半讀,之前是每天下課和周末在餐廳做服務生,便利店這份夜間工是姐姐出事後他為了賺多點錢剛找的。因為要照顧小葉子,時間常不夠用,尤其遇上堵車或者公交晚點更是雪上加霜。當然這些事他沒有和老板講過,他的難處總歸是他自己的,沒必要靠博取別人的同情便利生活。 老板顯然聽不進他的保證,今天就是要辭退他的,但見他白淨乖巧的一張小臉,比自家孩子也大不了幾歲,不忍心把話說太重,“你們學生還是得以學業為重,上這種夜班吃不消的,別急著非得經濟獨立自己掙錢,家裏爹媽能供你就安心好好念書。” 唐遠知道多說已經無用,垂頭喪氣地小聲又提了一遍:“那我把損失的錢賠您吧。” 老板是個爽快人,拿計算器給唐遠按了個數,推到他麵前,“我算了下,你這倆禮拜的工資填我這成本還差點,我也不問你要了,工資就不給你發了,今天晚上開始就不用來了,你看行不?” 唐遠咬了咬下唇,彎腰給老板鞠了一躬,由衷道:“謝謝老板,祝店裏往後生意興隆,財源滾滾。” 老板苦笑著擺手,“去吧,回學校吧。” 從補習街走出來,唐遠便去了最近的公交車站,這份工作沒了,幸好餐館的工作還在,要好好珍惜,以後得更賣力幹活。 姐姐姐夫還在的時候,家裏的房貸物業水電煤氣費都不用他操心,餐館賺的錢應付大學裏的日常開銷足夠用,偶爾還能帶小葉子去吃一頓豪華版的麥當勞套餐。如今這些負擔都落到了自己身上,看著銀行根本支撐不了多久的餘額,除了再找一份工作沒有其他出路。 可就算把學校的課全擠在上午,他也沒有多餘的時間再打一份白天的工了,隻能是晚上。等公交的時候他就把網上的招聘信息全翻了一遍,沒看到有其他二十四小時的便利店在招人,像賓館網吧這種通宵開門的場所又不招他這種沒經驗的。 晚上餐館臨換班的時候,領班大姐見唐遠這個月來頭一次沒有急匆匆衝出門,反而不急不緩地整理換下來的工作服,打趣他道:“小遠,今天不著急約會去啊?” 唐遠不好意思地小聲否認:“張姐,我沒有女朋友。” “學校裏不少追你的吧,是不是眼光太高,還沒挑好啊?” 張姐這人沒有壞心,就是到了這個年紀,一見著二十歲上下長得俊俏的姑娘小夥兒,總能腦補出一部愛恨糾葛錯綜複雜的偶像劇,以此來彌補自己平淡無味的青春時光。 “沒有沒有,真沒人追我。” 唐遠就想著趕緊澄清,其實並沒說實話。 確實有追他的,基本都是大他一兩屆的學姐,也不乏長得能讓人一眼心動的,沒答應交往是因為他沒那個心思。 原來沒有,現在就更不可能有了。誰和他在一起都免不了要被拖累。 還是不禍害人家女生了。第5章 張姐嘴裏嘖嘖了幾聲,笑著揶揄:“不過也是哈,小姑娘往你旁邊一站都讓你比下去了,那誰能樂意?” 唐遠漲成一張大紅臉,把工作服塞進背包拎起就開溜。 臨出門路過一桌喝了酒的男客人,那桌剛才就是唐遠服務的,其中一個不顧他已經換了衣服下班,叫住他粗聲大嗓道:“服務員,再去給我拿十瓶啤酒,要冰鎮的。” 唐遠職業病一秒上身,應了句 “好的稍等” 就轉身要去拿酒,又被另個客人一嗓子叫住,朝他擺手說不用了。 要酒的那個客人卻還在催促,唐遠一時不知道該聽誰的。 無措之際聽叫住他那個對要酒那個說:“你先少喝點,晚上咱還換地方呢。” 要酒那個已經喝得臉紅脖子粗,一臉茫然地問:“換哪兒去啊?” “不說了上‘白月光’嗎,你淨在這裝。” “哦,對對對,我真忘了,那不喝了,一會兒上那喝去。” 同桌另外兩位男士也跟著起哄。四人又你言我語了幾句,甚至還拿葷話互相調侃,擠眉弄眼地笑得別有深意。 被忽略在一旁的唐遠聽得臉燙,見沒他什麽事了才不聲不響地出了門。 雖然他年紀輕,個性單純,好歹是個快二十的小夥子,不可能聽不懂方才那幾人半隱晦不隱晦的話中之意。於是一邊往公交站走,一邊拿手機地圖搜了 “白月光” 這個名字。 頁麵第一行跳出一個離這兩公裏不到的地址,評分還不錯,點開圖片翻了翻,果然是個夜間娛樂場所,通宵營業。 倒不是唐遠對幾個男顧客一會兒要去的地方感興趣,他就想知道晚上還能去喝酒的都是些什麽場所,招不招服務員。 今天他特地問過餐館老板能不能加他的工時,讓他從中午一直做到打烊。老板為難地說最近不缺人手,唐遠就沒再提,否則等於搶別人的飯碗。來這裏上班的,基本都是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等著糊口,而他隻要養自己,算好的。 遠處駛過一輛公交車,唐遠伸長脖子看數字,不是回家的那路。鬼使神差地又低頭看了眼沒關掉的地圖,點了路線。好巧不巧,這車正是去那個方向的。 唐遠的兩條腿先了大腦一步行動,等他反應過來時已經邁上車,索性刷了卡,找了個座位坐下。 就去碰碰運氣好了。 想不到 “白月光” 所在之地是燈紅酒綠的一整條街,放眼望去足有十幾個大大小小的酒吧夜總會,個個閃著奪目的 led 大燈牌,街邊停滿了車。唐遠從沒有來過這種地方,好奇和膽怯相互拉鋸,在門口磨蹭了足有十分鍾都沒敢進去。好在此時離開始夜生活的時間還早,並沒多少人進出,沒擋著路。 唐遠緊張得手心都在冒汗,不停在心裏給自己打氣:來都來了,就進去問問也不會怎麽樣。 最後牙一咬心一橫,拉開了 “白月光” 的門。 入眼是寬闊的大廳,深灰色瓷磚地麵,皮質會客沙發,挑高天花板上的幾圈射燈都是紫紅和橘色的,前台背靠一整麵玻璃酒櫃,陳列著唐遠不認識但想也知道價格昂貴的酒。 “歡迎光臨。” 身穿酒紅色製服的前台小姐見唐遠進來,臉上堆滿了訓練有素的職業假笑。 唐遠手足無措,也十分窘迫,因為他不是來消費的。 “請問,你們這裏招服務員嗎?” 唐遠沒敢走太近,離著前台有段距離問。 兩位前台小姐上下打量了他幾眼,麵麵相覷後交換了一個眼神,其中一個從櫃台繞出來對唐遠說:“你先坐一會兒,我去給你叫經理。” 說完便踩著小中跟噠噠噠地去了。 另一位前台小姐探前半個身子,滿眼探究地盯著唐遠,“你先坐,我們也不知道招不招人,得等經理來。” “謝謝。” 唐遠禮貌地點頭,走到最角落的沙發前虛虛坐了半個屁股。 沒多一會兒旁邊便傳來腳步聲,伴著聽不清的小聲交談。方才的前台小姐領了個穿深色西裝但打著同樣酒紅色領結的男人過來,見唐遠站起身,不動聲色地將他從頭掃到腳,伸出手自我介紹:“你好,我是這兒的經理,我姓劉。” “劉經理您好。” 唐遠回握,“我叫唐遠。” “你要找工作?” 劉經理是個長臉戴眼鏡的中年人,身材修長筆挺,不算英俊但很有氣場,嗓音也清朗好聽。 “是,想找個晚上的工作。” 劉經理見唐遠青澀的學生打扮,白球鞋運動褲棒球服,還背了個雙肩包,不確定地問:“你成年了嗎?” “我十九周歲。” 唐遠如實答道。 “是學生嗎?” “是,平州理工的。” 劉經理見唐遠怯生生又很真誠的眼神,抿了下唇。如果不是瞎編的,唐遠自報學校的行為實屬欠考慮了。不過假裝大學生做這一行的比真大學生還多,劉經理也懶得深究。 “我們這招人,你跟我來吧。” 唐遠沒想到這次找工作如此順利,驚喜得兩眼冒光,跟經理去辦公室的路上已經開始猜能拿多少薪水了。 劉經理讓他坐,自己開了電腦,例行公事地問:“你帶簡曆了嗎?” “沒有。” 唐遠詫異了一下,隨後道。他今天是臨時來的,什麽也沒準備,況且他找餐館和便利店的工作時都沒問他要簡曆。